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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世界上有哪些经典短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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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世界上有哪些经典短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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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这不是最适合观察的距离,肉眼看不清三万五千八百公里之外地球的细节,可那颗嵌在观察窗中央的蔚蓝星球仍旧牢牢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无论从什么角度观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记呼吸,恍若一颗闪烁光芒、具有魔力的蓝水晶。

有人打破了无线电的静默,「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

第二个人立刻回应:「我也是。Boom De Yada[11],对不对?」

「啊,这首歌在电视上播放的时候我刚满五岁,就是它让我爱上太空的。」第三个人说。

第一个人提议:「记得歌词吗?那我们从头开始。」

「附议。」

「好的。」

清清嗓子,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开口了:「It never gets old, huh?」

「Nope.」另一个声音回答,「It kinda make you wanna… break into song?」

「Yep!」清亮的女生唱起了歌儿的旋律:

I love the mountains,

I love the clear blue skies, I love big bridges,

I love when great whites fly,

I love the whole world,

And all its sights and sounds.

三个声音合唱:「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这段副歌重复了许多遍,直到他们笑得喘不过气来为止。

《太阳坠落之时》/ 张冉

2015 年度银河奖最佳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

————

距离第一次发射:2 小时 45 分 30 秒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六十英里 沙漠

一只暗黄色的沙漠角蜥从沙土中探出头来,用布满棘刺的皮肤感知初升太阳的温度。它要尽快提升自己的体温,然后开始一天之中最重要的捕猎。用不了多久,阳光就会将整片沙漠烤热,在体温过热之前,它必须完成狩猎,回到这棵五英尺高的牧豆树树荫下,用凉爽的沙子把自己掩埋起来。

它缓缓舒展四肢,钻过一蓬茂密的丝兰,向沙丘移动。沙丘的背面生长着一片梭梭树与红柳,树丛中有一窝蚂蚁——一窝美味的墨西哥蜜蚁。沙漠角蜥花了二十分钟攀上沙丘,站在一块岩石上稍作休息。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沙漠开始蒸发出潮湿的热气,它的体温达到了最佳状态,随时准备进行捕猎,同时应付任何可能的危险。

角蜥张开下颌,用腮囊中的水滋润口腔,同时转动眼球观察四周。它的右侧视野中有一片银亮的色斑,在灰黄色的沙漠背景中显得颇不协调,但蜥蜴并没有浪费时间调节晶状体焦距,静止物体它一向视而不见。几秒钟后,它跃下石块向沙丘背面快速前进,转瞬间消失在那片红柳林中。

矗立在沙漠中的是一片低矮而庞大的建筑群,十英尺高的钢结构围墙覆盖着反射板,以建筑群中央的黑色基准点为圆心,十万块反射镜、光伏板、温差超导电池板组成复杂的几何形状,占地一点五公顷的设备整体安装在相位结构模块上,悬浮在地底的导电聚合物池中,可以通过聚合物的液化与结晶度随时调整相位角度。最初的设计图并没有可移动结构,但随着工程的推进,这个基地变得越来越精密复杂,早已超出了建设者们最初的构想。

建筑物的大门口没有显著标识,只挂着两块钢制铭牌,上面分别刻着:

特里尼蒂[12]发射场遗址。1945 年 7 月 16 日,世界第一颗原子弹在此爆炸,人类大规模利用原子能的时代就此开始。

特里尼蒂 α 地面站,2055 年 4 月 26 日启用,人类即将迈向一个崭新的时代,试验日期:

日期后面没有刻字,而是用黑色记号笔潦草地写着:今天。

距离第一次发射:2 小时 42 分 25 秒

俄罗斯莫斯科市郊外 「星城」太空基地

夜色中飘着雪花,三辆黑色涂装的 BTR-100 轮式装甲运兵车吠出低沉的怒吼,出现在夜幕中。

门卫闻声冲了出来,面对钢铁猛兽车顶杀气腾腾的三十毫米机关炮顿时瞠目结舌,僵立当场,眼睁睁看着凶悍的装甲运兵车推积木一般撞开了俄罗斯联邦宇航局第一设计所宿舍区的大门。

装甲车停在 9 号楼门口,将两栋宿舍楼之间的通道堵死,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士兵鱼贯跃出车厢,军靴踩乱了雪地上的车辙。

两个在楼下闲聊的男人显然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吓呆了,他们在装甲运兵车雪亮的灯光中浑身僵直,用手遮挡住眼睛,大声喊:「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冰凉的枪管触碰喉结,这两个男人的怒吼被扼在喉咙里面,手持 AK-105 短突击步枪的士兵沉声咆哮:「闭嘴,转身跪下!」这并非命令或请求,而是一种预告。几秒钟后,两个男人就被推倒在路边,双手被一次性手铐锁紧,脸朝下栽进白雪覆盖的冬青丛中。

喊叫声和灯光引起了住户们的注意,许多人推开窗户向下望,9 号楼与 10 号楼是联邦宇航局高级科研人员的宿舍楼,科学家们对噪音十分敏感。

壮硕剽悍的指挥官走下运兵车,确认战术终端中的行动等级:几分钟前,这次行动的自由度刚刚提升到 A。他举起右手,简单地打了几个手势,两名士兵转动榴弹发射器的弹药选择盘,瞄准天空。

「砰……轰!轰!」两枚广域震撼弹在五十米高度爆炸,强烈的声与光瞬间将两栋楼宇间的缝隙填满,上百扇窗户同时出现裂纹,人们从窗前痛苦地栽倒,抱着头颅蜷缩起身体。雷鸣声在整个星城太空基地回荡,无数鸟儿振翅飞向夜空。

没有等待技术兵上前,指挥官就用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的三发点射代替钥匙,打开了宿舍楼的大门。一队士兵旋风般冲入大楼,向三楼的目标包抄前进,他们身上的自适应迷彩迅速改变颜色,光学纤维管编制成的织物表面化为墙壁般的浅灰。

三十秒钟后,幽灵般的士兵来到 3007B 房间门外,将切割爆破索贴在门框上。在一串噼啪轻响声中,屋门向外倾倒,激光指示器的红点立刻覆盖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睡眼惺忪的老妇人坐在床上,手中举着伏特加瓶子。而起居室的地板上,一名东亚人模样的老人刚刚从震撼弹的巨大刺激中恢复,正用睡衣下摆擦拭红肿的眼睛。

「你被捕了!」一名士兵大吼道,走过去一拳将他打晕。

幽灵们从楼门口鱼贯而出,迷彩服逐渐恢复为黑色,两具失去知觉的人体被丢进装甲运兵车。车轮卷起雪花,装甲运兵车倒出通道,咆哮着冲出宿舍区大门。

指挥官在战术终端上提交了这次突袭的资料:两分零六秒。鉴于目标是毫无反击之力的科学家,这成果一点都不值得骄傲。

装甲车驶离五分钟后,一次性手铐自动解除,跪在雪里的两个男人狼狈地爬起来,其中一个人大吼:「我看见他们的徽章了,是卢比扬卡[13]的 A 小组[14]!可恶,这和克格勃时代有什么分别?!」

另一个人喊道:「被带走的是平·肖!肯定是天上的项目出问题了!」

由于震撼弹造成的暂时性耳聋,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喊些什么。

距离第一次发射:1 小时 30 分 33 秒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数学和自然科学院大讲堂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平常讲课时都会关掉手机,但今天他忘了这件事情,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他正在黑板上写下德裔犹太精神分析学家艾瑞克·弗洛姆的名言:「因不得不超越自我之故,人类终极的选择,是创造或者毁灭,爱或者恨。」

此时已到了午饭时间,他名为《有关爱的行为动力学研究》的讲座还有五分之一的内容没来得及说,巴塞罗缪博士难免有点儿焦急,他的额头微微出汗,用躲在眼镜后的目光偷偷观察学生们脸上的表情。手机开始振动,他手中的粉笔折断了,「见鬼!」他小声咒骂着,右手伸进裤兜握住手机,摸索着挂断通话。

旁边的讲师看到他脸上的异样,站起来替他解围,「各位,经过学院的同意,巴塞罗缪博士的讲座将延长到下午两点,我们休息三十分钟,大家请先去用午餐,十二点三十五分讲座在此继续。」掌声响起,学生们收拾书本站了起来,布兰登·巴塞罗缪忙举手致礼,顺便把手机取出来,瞧了一眼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胡佛」。

博士戴上耳机走到教室的角落,接通了电话。骨传耳机里响起一位女性的声音:「巴塞罗缪博士,这是保密线路,局长要跟您通话。」

「当然。我这里安全。」六十四岁的前 FBI 行为分析师、行为分析部首席顾问摘下眼镜,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把喉振动麦克风贴在颈部。

几秒钟后,联邦调查局局长的声音响起:「布兰登,有大麻烦了。」

「什么样的麻烦?911 等级?」博士说。

「不,更大的麻烦。到最近的安全屋去,有人会告诉你详情。我在去白宫的路上,稍后联系。」局长停顿了一下,「你的大学……在吉斯山,最近的安全屋在斯图加特,来不及了。找间办公室,锁好门,用安全链接接入系统吧,一个外勤小组会尽快赶到你那里。靠你了,布兰登。」

「明白了。」

布兰登·巴塞罗缪花了十五分钟找到正在吃午餐的康斯坦茨大学校长,说服对方准备一间设备完善、安全性高的办公室。他一进房间,就拔掉了所有电器的插头,用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儿检查每一面墙壁,开启信号干扰器,将电脑和手机连接起来,展开便携天线,通过通信卫星建立了安全链路。他做完这一切时,两名 FBI 的探员已经赶到,他们在房间外布下了警戒线。

博士戴上眼镜,登录了系统。NCAVC[15]主任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没有一句废话,主任语气急促地说:「我会尽可能快地给你做简报,然后播放几段视频和直播画面,你需要根据其内容做出判断。这判断将影响白宫的决策,所以,必须百分之百准确。」

巴塞罗缪博士盯着屏幕上的脸回答:「我负责的 BAU[16]的工作职能是支援联邦和州政府进行刑事犯罪调查,我猜你要说的事情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不。」对方简洁地回答,「这属于 BAU 第一小组的业务范围『恐怖活动』,由我直接负责。但白宫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整个 NCAVC 找不出比你更可靠的人选。」

「我的意思是,别把匡提科[17]的家伙们卷进来。我会做出判断,并承担责任。」

「我知道。心理侧写[18]不需要团队合作,白宫需要的是你三十年的心理学和行为分析学经验,巴塞罗缪博士。」

「好,开始吧。」

博士拿出笔记簿和钢笔,坐正在桌前。

距离第一次发射:0 小时 25 分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办公室

巴塞罗缪博士写下最后一个关键词,放下钢笔,「我不太明白。」

「没有人明白,没有人。」NCAVC 主任在镜头前解开领带结,用手绢擦拭粗壮的脖颈,显得有点儿焦躁,「还有二十五分钟,我们要在二十五分钟之内做点儿什么。」

博士看着笔记薄上的几行字:

0 时刻,休斯敦收到来自特里尼蒂 α 的文字信息:「变更预定计划,10 小时后进行自主试射。」2 小时,休斯敦将信息发送给白宫,因为特里尼蒂 α 中断了一切通信,并切断了远程控制通信链。

6.5 小时,总统召开远程会议,中俄空间发展联盟与 EuroNER[19]分别确认与特里尼蒂 β 与特里尼蒂 γ 失去联系。

8.5 小时,特里尼蒂 α 开启视频通信窗口,发布了一段简短的视频。白宫与五角大楼成立应急政策小组,国土安全部将威胁预警等级提升至橙色。

9.5 小时,现在。

「特里尼蒂是美国、中国、俄罗斯、欧洲联合开发的天基太阳能发电项目,我看过新闻。」博士在纸上画了个三角形,「今天预定进行第一次对接试验,但出了点儿岔子,对吗?我要看那段通话视频。」

「视频很短,不过没时间让你多看几遍,博士。请仔细看。」视频画面由三个镜头拼合而成,每个镜头的背景都是相同的:明亮的银色舱室,闪烁的仪表灯光,从镜头下方的代码能够分辨,从左至右三个画面分别来自特里尼蒂项目的 α、β、γ 三个站点。

博士点亮手边的平板电脑,快速翻阅 FBI 系统内特里尼蒂项目的相关资料。他跳过大段技术描述,找到了自己关心的章节:

「简述-章节 12-2:发射站的空间展开。」

「经过 221 次发射,两年又 128 天的时间,特里尼蒂 α 空间站在低轨道组装完成。经过 3 次变轨,休斯敦宣布 α 站成功进入 35800 公里高的地球静止轨道,照射投影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西南 60 英里处。」

「展开作业花费了 90 天时间,每展开一块反射镜都需要进行细微姿态调整,尽管空间站自重只有 1.3 万吨,但展开后面积超过 1000 万平方公里,超过人类历史上所有空间飞行器的投影面积总和。」

「完全展开后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呈中国鼓腹瓷花瓶的形状,集中器通过姿态调整确保进光量,将阳光聚焦于球锥型谐振腔,经太阳光泵浦固体激光器转化为激光束传向地面接收站。由于外表面采用黑色涂装,发射站从地球角度很难观测,不过在夜间,当复合抛面集中器达到最大偏移角度时,可以观测到『花瓶』瓶口反射的弧形光带。」

「特里尼蒂 α 空间站成功进行了低负荷启动和激光太空传输试验,俄罗斯与 EuroNER 负责装配的 β、γ 站在六个月后先后进入地球静止轨道。三个空间太阳能电站完全展开后,将与地面站进行激光-太阳能传输试验。」

「Α 站由 NASA 宇航员里克·威廉斯操作,地面站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β 站乘员为法国宇航员莫甘娜·科蒂,地面站位于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提米蒙沙漠;γ 站乘员为俄罗斯籍华裔宇航员别列斯托夫·平·肖,地面站位于俄罗斯中西伯利亚高原的伊尔库茨克州。」

这时视频开始播放,巴塞罗缪博士抬起头,画面上出现三位宇航员的面孔,三个人各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α 站的美国宇航员长着一副标准的超级英雄面孔,亚麻色鬈发下是迷人的蓝灰色眼睛。他首先开口,用洪亮的声音说:「我们是特里尼蒂的操作者,你好。」

β 站的法国女性留着短短的金色寸头,身材瘦削,脸上有些雀斑。「我们在此宣布第一次发射将如约进行。」她的眼神并没有看镜头。

γ 站的俄罗斯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头前,即使身在太空中,他也保持着军人的笔挺坐姿,中国血统明显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副老式玳瑁框眼镜。巴塞罗缪博士之所以能认出这种材质,是因为他那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祖父有一副古老的玳瑁眼镜,那大约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的产品了。「第一次发射后二十分钟,我们会开启实时通讯。那么,再见。」俄罗斯人说。

视频结束了,总长度四十秒。

「他们想干什么?我只想问这个问题。不,是总统先生迫切需要一个答案。」NCAVC 主任的脸占据了电脑屏幕,「告诉我,博士,他们是恐怖分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博士犹豫了一下,说:「这不是侧写的领域,其他的心理专家可能更擅长从动作和语言中捕捉动机,找出他们隐藏的语义。而我……」

「不不不,没有什么心理专家,所有的外包项目都被保密协议排除在外。你还没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画面中的人神经质地搓着粗脖子,「说什么都好,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去应付局长、白宫幕僚团和国防部,什么都好。」

「我需要更多资料。」

「特里尼蒂宇航员培训项目中,使用了 FBI 标准心理测试题,三人的卷宗已经上传至临时数据库了。另外,个人资料页也更新完毕,我们的技术员挖掘到一些简历上没写的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好。」

「——在此之前,说点什么,快。没时间了。」

巴塞罗缪博士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文件,眼神落在三个人的头像上面,「仅凭这些信息我没法得出结论,但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伙计。无论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是认真的,比基地组织的自杀炸弹预告还要认真一千倍。」

FBI 官员瞪大灰蓝色眼睛,白衬衫衣领出现了明显的汗迹。几秒钟后,他点点头,抓起电话,「这就够了……接线员,给我接白宫。」

博士抓紧时间追问:「告诉我,他们能用特里尼蒂太空站做什么?我看不太懂技术参数。」

对方用粗脖颈和肩膀夹住电话机,右手指着左手腕上的爱彼皇家橡树自动表,做了个秒针旋转的手势,随即切断了视频。巴塞罗缪博士在屏幕右下角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那是技术员根据对方声明的「发射时间」而设定的。

时间还剩一分三十秒。

距离第一次发射:0 小时 1 分 30 秒

阿尔及利亚 阿德拉尔省 提米蒙绿洲

这是一个尘土飞扬的沙漠小镇。一个有着八百年历史的地下淡水湖滋养着这片撒哈拉沙漠中的绿洲,从阿尔及利亚北部山区迁徙而来的人们聚集在这里,种植椰枣树,筑起红色砂岩的城堡,至今仍有上千人居住在奥斯曼帝国时期建立的古城之中。三十年前这里更加兴旺,但随着塔曼拉塞特省优质天然气田的发现,阿德拉尔省所有绿洲城市的居民便朝圣般拥向相邻省份,留下不愿迁徙的人们守着旧城和每年春季准时到来的沙尘暴。

三年前,一帮法国人出现在提米蒙绿洲,开着丰田越野车进入沙漠,用激光指示仪圈定了一大块土地。随后,浩大的工程开始了,无数覆盖着银白色反光膜的设备装满轮船,从马赛、直布罗陀、热那亚和巴伦西亚运往阿尔及尔,又被集装箱卡车送至提米蒙。没人知道法国人在修建什么,但工作机会和崭新的欧元钞票是真实的,全镇的男人都被雇用了,尤其是文化程度较高的青年人。

「今天爸爸为什么没有按时上班?」七岁的查奥·阿克宁站在屋顶用玩具望远镜眺望远方,然后抬头问自己的母亲。

「因为今天是发射的日子。」他的母亲一边晾晒衣服,一边回答,「所有人都不能进入基地,他们去山上的观察点了。」

「可爸爸是朝基地的方向走的,我看见他的摩托车向那边开。」小阿克宁说,指着风沙遮蔽的西方。

「因为他是爸爸。我们只要等他回来吃晚饭就好了。」母亲回答道,「去洗洗手,吃块哈尔瓦[20],多蘸些蜂蜜,记得刷牙。不过,电视只能看半小时。困了的话,你就先睡一会儿。」

「我要午睡的话,你会给我唱摇篮曲吗?」

「我不会唱你说的摇篮曲,查尼[21]。以后别再问这个啦。」

「好的,妈妈。」在跑下楼梯之前,查奥四处望了一圈,他们的二层小楼位于提米蒙新城的边缘地带,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五公里外的那座赭红色砂岩的小山丘,山上搭起一片蓝色的遮阳棚,应该就是妈妈所说的观察点;而西方荒凉沙漠的深处,那条两车道水泥路的尽头,就是整个提米蒙新城居民赖以为生的基地所在。那个基地远在六十公里之外,根本看不到基地闪亮的银色围墙,可查奥知道父亲正在去往那个地方,当所有人都撤离的时候,只有他骑着摩托车绕过城市进入沙漠,父亲想要做什么?小查奥想不出答案,这事一直困扰着他,以至于在哈尔瓦点心上浇了太多的蜂蜜,吃起来甜得吓人。

距离第一次发射:0 小时 0 分 20 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 α 太空站控制室

如果将特里尼蒂太空站视作一只巨大的花瓶,控制室就是花瓶底座侧面的一个小突起,在以上千公里为计量尺度的太空站的衬托下,直径十五米的圆柱形控制室渺小得微不足道。太空站分为两个主要部分:喇叭口的复合抛面集中器依靠一万二千个姿态调整喷射口转移角度,始终对准太阳方向;而光泵浦激光器与控制室的部分则同时进行反推,保持发射器与地面站的同步。

从控制室的角度来看,地球是嵌在脚底下那块舷窗中的蓝色圆球,虽然身处太空,没必要遵循地球引力方向,不过里克·威廉斯还是习惯性地将面向地球的窗户称作「下方」,抛面集中器的方向为「上方」。

「所以说,睡觉的时候得找到正确的方向才行,你们没有这样的习惯吗?比如说,头朝巴黎或者莫斯科什么的……」他对其他两位特里尼蒂宇航员说。

「没有。」戴着老式眼镜的俄罗斯人简短地回答。

莫甘娜·科蒂没有说话。她在空中盘膝打坐,轻轻触碰舱壁让自己原地旋转起来。她一直以这样的方式来消除紧张感。

「哦……还有十秒钟,坐标已经校准过了,我的摄像头开着,不过目标地点上空云层很厚,恐怕没法取得清晰的图像。」美国人用小手指勾着挂钩将自己拉到控制台前,触摸屏幕上的按钮,「集中器角度没问题,遮光板开启,介质棒状态 OK,功率 35%,照射时间一分钟。那么,我要按下启动键了,各位。」

「你已经迟了五秒钟。」别列斯托夫·肖说。

里克露出灿烂的微笑,对镜头竖起大拇指,「守时是重要的品德,可谁又能挡得住意外发生呢?延迟十秒钟,预备……发射。」

肖沉默着,莫甘娜停止旋转,闭上眼睛,说:「阿门。」

千万平方公里的阳光汇入四百米直径的谐振腔,在掺钕钇铝石榴石晶体棒的激励下,光子向高能级跃迁,点亮了万亿千瓦超级太阳能电站的能量之火。这并非人类历史上创造出的最强激光,但与实验室中以毫秒为单位发生的超高能激光脉冲截然不同,特里尼蒂创造的是地球与太空的激光通路,一条传输着庞大能量的、无比稳定的激光电缆。

——如果激光照射点是 α 地面站的话。

三个人通过特里尼蒂 α 站的摄像头注视着遥远的地球,注视着蔚蓝的海洋、宁静的大陆和舒卷的云团,注视着那一束激光照射的地方。一切似无改变,但每个人都知道,世界更新的时刻已经来临。

悄无声息,无法观测,激光在零点一二秒之后到达地球,在电离层边缘留下一圈五彩斑斓的浮光。波长一千零五十纳米的近红外激光贯穿大气层,将空气、云层和尘埃电离,粉红色等离子光团在水蒸气形成的云柱中若隐若现,勾勒出无形巨柱的轮廓。

仿佛神迹降临。

第一次发射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六十英里 沙漠

日头已经升得太高,沙漠角蜥还没能吃饱。即使在红柳的遮蔽下,这片沙地也正逐渐变得滚烫,它决定放弃狩猎,回到自己的栖息地,在凉爽的石缝里度过漫长而灼热的白天,耐心等待傍晚到来。

沙漠角蜥吞吃了几片草叶以补充水分,接着飞快地爬上山坡。这时候,某种不祥的征兆出现了,它的棘刺之间有静电火花噼啪作响,空气正急速湿润起来。这显然是反常的,不需要多高的智力,它会用本能判断出静电与湿度之间的对应关系。

角蜥停在一块岩石上,转头观察那片银白色的建筑,那里很安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危险来自遥远的地方,它转动眼球,注视着六十英里外的天空,天空变得漆黑,仿佛整片沙漠的乌云正向那里聚集,太阳的光芒暗淡了,异常的光和热从彼方缓缓膨胀。

沙漠角蜥跳下岩石,疯狂地向隐蔽处狂奔。

阿拉莫戈多市是一座有着三万人口的小镇,以旅游观光、疗养院和导弹基地而闻名。特里尼蒂项目启动后,阿拉莫戈多作为地面站工作人员的居住地而保持着活力。试验前夕,以地面站为中心七十英里半径内的人口被逐渐疏散,阿拉莫戈多被清空了,数十台传感器安装在城市各个角落,用以记录激光输电对周边环境可能造成的不利影响。

所有的传感器在同一时间停止工作。直径一百五十米的激光光斑击中了小镇中心。仿佛一千个太阳坠落,光芒化为灼热的冲击波在整个小镇掀起火海!上千栋房屋在一瞬间同时爆燃,火龙缠绕着无形的激光柱盘旋而上,升入五百米的高空。照射中心的地面不断塌陷,水泥和沥青气化燃烧,光斑核心温度迅速提升至上万度,激光蒸发了钢铁、土壤、地下水与岩石,随即将所有物质化为等离子体。燃烧的小镇开始向内坍缩,如同一颗在日光暴晒下很快干瘪的葡萄。

夹杂着尘埃的热蒸气伴随火焰升高,在热圈的外围凝聚,紧接着下起一场黑色的暴雨。冒火的建筑在雨中发出呻吟,房屋、街道、汽车、树木,残存的阿拉莫戈多市遗骸扭曲着向中心流动,热冲击波如推土机一样制造出岩浆的波浪,由内而外扩散。

突然间,光柱消失了。火龙卷在呼啸,黑云在雨中缓缓升起,原本被称作阿拉莫戈多市的地方,化为了一片火海。短短六十秒的激光照射,释放了相当于七千二百吨 TNT 炸药的惊人能量,如一枚打击精准无比、因直接作用于地面而效率成倍提高的战术核武器,将阿拉莫戈多市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同激光钻井的原理一样,激光束的强大热冲击使地层材质粉碎为细小颗粒,照射点中心的碎粒蒸发、熔化,边缘位置的岩粒则被热蒸气吹上百米高空,化为滚烫的黑色尘暴。赤红岩浆倒灌倾泻而入,一个超过百米直径、深达五十米的巨坑出现了,坑底蓄满熔岩。这炽热的岩浆湖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彻底冷却,漫长的时间过后,这里会成为一个光滑的墨绿色玄武岩深坑,在雨季中蓄满水,变成一个漂亮的新生湖泊。

然而现在,这里是下着黑雨的灼热地狱。

一切只花了六十秒时间。

第一次发射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办公室

布兰登·巴塞罗缪感觉到某些事情正在发生。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归零,保密终端没有更新信息,老人等待了十分钟,忍不住点击鼠标接通匡提科的分析师,发出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没有回应。

他抓起手机准备拨给 FBI 总部,这时计算机发出滴滴蜂鸣声,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重置为十小时,屏幕被锁死了,一行文字浮现:「准备接入白宫紧急会议,安全协议生效。」博士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发现整栋楼的教师与学生正在被有序疏散,一架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制造的电子干扰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悬浮在树梢,为办公室窗户覆盖反激光窃听的不可见光屏障。手机失去信号,灯光忽明忽暗,大楼某处响起低沉的柴油发电机运转声,技术人员已经切断楼体与外界的强、弱电联系,制造出信息世界中的绝对孤岛。

随着 Milstar 军事卫星天线架设完毕,横跨大西洋的保密线路接通了,屏幕锁定解除,一个视频窗口弹了出来,出现在镜头前的是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一位表情自命不凡的爱尔兰人后裔。「请落座,先生们。」他说,「现在切换至会议模式,总统先生将主持这次紧急反恐会议。」

巴塞罗缪博士整理了一下衣领,坐在桌前。虚拟圆桌在屏幕上展开,美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依次入座,博士看到 FBI 局长与 NCAVC 主任肩并肩坐在橡木桌前,背景看起来是白宫西翼地下的战略情报室。国务卿、国防部长与国土安全部长坐在长桌的另一侧,总统背后的情报屏幕快速滚动着数据,在 LED 屏幕冷光的映衬下,这位四十九岁的美印混血总统面色阴冷,如同刚刚出土的耆那教石雕。

「十七分钟前,美国遭到了『9·11』事件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恐怖袭击——不,是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本土遭遇的最大规模袭击。」总统嘴边的法令纹如刀锋般深刻,「看视频。」

一个静谧的小镇出现在屏幕上,几秒钟后,它如乐高玩具般崩坏了,火焰升起,大地沸腾,架在山上的望远镜头在热风中剧烈震荡起来。冲击波吹起飞石,镜头倒下了,最后一个画面是指向天空的黑红色云柱,爆炸云逐渐舒卷,如一个漆黑的微笑。

「攻击来自特里尼蒂 α 空间站。没错,那个花费了万亿美金的新能源项目,我们头顶上的太阳能发电站。」总统说,「没有人员伤亡,他们攻击的是被疏散的市镇,这是一次该死的示威,先生们。」

「……以及女士们。」国防部副部长补充道。她在会议系统中发布了一则简报,「激光照射持续了一分钟时间,按照初步估算,其威力与 W79mark-II 五千吨级战术增程核炮弹相仿。一枚核弹毁灭了城市,就像 1945 年 8 月 6 日的广岛,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是被轰炸的一方。」

安全事务助理点亮话筒,「总统先生,与特里尼蒂公司高层依然无法取得联络,他们的技术部门声称被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单方面切断的通信与远程控制功能是无法恢复的,只能等待对方主动联络。另外这次发射……并非全功率运行。」

总统揉着眉心,「给我数据。」

「数据还未上传。他们似乎有所隐瞒。」

「看来必须做些什么。」

「是的,总统先生,我们的行动组已经进驻特里尼蒂公司的波士顿总部……」

「闭嘴!联络时间到了。」总统低喝道,「FBI 的心理专家在场吗?」

巴塞罗缪博士按下话筒,回复:「我是 BAU 的行为分析学顾问,先生。」

「很好,我跟他们对话,你告诉我这些兔崽子究竟想要什么,必要的时候,我会拉你加入对谈。」

视频窗口展开,一片漆黑。沉默在蔓延,喘息声清晰可闻,博士能嗅到空气中有迷惑、不安、愤怒和恐惧的味道。这些大人物如同刚刚被郊狼袭击的羊群,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呆滞地矗立在血腥味的夜色中。美国已经和平太久了,从诺曼底、朝鲜、越南到伊拉克、伊朗和阿富汗,美国人只习惯于把炸弹砸在别人头上。博士做了个深呼吸,大口喝下冷掉的咖啡。

第一位宇航员出现在屏幕中,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俄罗斯人,美国人,法国人。男人、男人和女人。戴眼镜的人,不戴眼镜的人。强壮的人,中等身材的人。黑发的人,金发的人。布兰登·巴塞罗缪紧盯画面,捕捉对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细节,试图找出三个人之间的某种关键联系。

这时,俄国人首先开口了。

「是总统先生吗?你好。」左手推一推玳瑁框眼镜,别列斯托夫·肖微微点头致意,「来自特里尼蒂 γ 空间站的问候,先生。」

「我就算了。没心情。」金发的法国宇航员挥了挥手,闭着双眼,继续在空中盘膝慢慢旋转。

美国宇航员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敬了个似是而非的军礼,说道:「特里尼蒂 α 站的里克·威廉斯向您报到,这儿很高,空气不错,要是循环装置里没有尿骚味就更好了,先生。」

总统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如果说错的话请打断我。二十分钟前发生在阿拉莫戈多的事情,应该并非误射,你们在与美利坚合众国正面为敌。一位美国公民,NASA 宇航员,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陆战步兵师上尉连长的儿子,你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父辈,小威廉斯先生,我对你感到非常失望。」

「啊,对不起,愿他老人家能够安息。」美国人轻快地回应道,「那么说说正事儿吧。刚才只是温和地说出『你好』而已,我本来想毁掉大一点的城市,比如罗斯维尔或者拉斯克鲁塞斯[22],但我的中俄混血兄弟是个仁慈的家伙,他告诉我,《三国演义》里有句话叫作『先礼后兵』,打招呼的时候要带着微笑才行。瞧,没人死去,皆大欢喜。」

「你们代表谁?」总统双手交握撑起下巴,用阴沉的深灰色眼睛盯着三万六千公里外的男人。

莫甘娜背对镜头,线条柔和的肩膀起伏不停。里克·威廉斯摆摆手说:「看来你们还是没搞明白。我们不代表谁,我们是特里尼蒂,三位一体。我们代表我们自己,总统先生。」

「那让我换个说法……你们想要什么?」总统说。

「很好。」美国宇航员正色道,「九小时四十分之后我们会进行第二次发射,发射功率和照射时间都会增加,你能想象到那会产生什么结果。我们要求美国政府说服其他理事国申请召开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特里尼蒂将列席会议,十个小时的时间用来筹备会议,我想足够了。如果紧急特别会议如期召开,我们将延缓第二次发射,否则,高能激光会命中一座小型城市,杀死城市中的所有人,以及所有鸟类、啮齿类和昆虫,对不起,还有猫和狗。我们不会提前告知将攻击哪座城市,也不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妥协。」

沉默降临。

巴塞罗缪博士观察着三位宇航员的表情与动作,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没有人说话,屏幕上的总统足足静默了一分钟,特里尼蒂的宇航员们也默契地保持安静,似乎想给地球上的人们一点反应时间。

「十小时后,美国大部分地区将进入夜晚,你们没法发动攻击!」这时副总统忍不住开口。

肖推一推玳瑁框眼镜,做出回答:「第一,特里尼蒂空间站位于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地球静止轨道,若具有基本的中学物理知识,你就会发现我们受到地球阴影遮挡的概率微乎其微,白天和夜晚,对太阳能抛面集中器的性能没有影响;第二,这次发射的目标选择不限于美国本土。我们的激光照射范围覆盖地球上百分之八十五的陆地面积,换言之,将覆盖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聚居区域。」

「所以,这不是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行动……你们想要更多。」总统的声音很低沉,「召开联合国大会是异想天开的想法,就算以大规模恐怖袭击作为威胁……」

里克·威廉斯打断了他,「联合国大会第 A/RES/377(V)号决议,安全理事会遇似有威胁和平、破坏和平,或侵略行为发生之时,如因常任理事国未能一致同意,而不能行使其维持国际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责任,则大会应立即考虑此事,俾得向会员国提出集体办法之妥当建议;倘系破坏和平或侵略行为,并得建议于必要时使用武力,以维持或恢复国际和平与安全。当时如属闭幕期间,大会得于接获请求后二十四小时内举行紧急特别届会。紧急特别届会之召集应由安全理事会依任何七理事国之表决请求为之,或由联合国过半数会员国请求为之——七个理事国,听起来没那么难。」

总统猛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美国不接受任何恐怖分子的威胁!我要结束通话,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威廉斯微笑道:「火种已经点燃,你没法阻止火焰蔓延,总统先生。美国政府对新闻媒体的控制是徒劳的,无数人早已从社交网络上看到了阿拉莫戈多毁灭的景象,我们安置的信息炸弹在发射的同时引爆,特里尼蒂项目的真实资料将逐步泄露至互联网。这个世界已经知晓我们的名字,现在,他们会意识到我们的力量。你们必须接受要求,因为那是全球性恐慌唯一的抑制剂,没错,这是一个新时代的起始,这是风暴的开端,先生们!」

「我讨厌你用百老汇腔说话。」旋转着的莫甘娜说。

「特别紧急大会召开时,请在有线电视网发布正式新闻,我们会看的。」肖说,「当然,如果你们进行无线电屏蔽的话,别忘了在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摆一个二维码,我会让一个摄像头对准曼哈顿的。那么,再见。」

三位宇航员依序消失,画面重归黑暗。

视频会议立刻出现了二十四个声音。所有人都在叫嚷,语音系统自动进入讨论模式,耳机里充满咒骂声和催促声,直到总统按下最高优先级的按钮,将其他人全部静音。「闭嘴!」他吼叫着,以盖过战略情报室里嘈杂的噪音,「闭嘴!……闭嘴!」重复了三遍,总统才喘息着坐下来,用灰色眼睛扫视所有参会者,「我宣布重新启动『太空怒火』计划。接入空军太空司令部,我要彼得森空军基地在十分钟内完成预备部署,给出详细作战方案。提高威胁预警等级,必要的时候,我会宣布美国本土进入战争状态——这是一场狗娘养的战争!先生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十分钟后向我汇报,会议到此结束。」

「是的,总统先生。」

巴塞罗缪博士用鼠标点击结束视频对话的按钮,发觉掌心滑腻腻的全是汗水。这时,一个独立对话界面弹出,画面上总统慢慢抬起头,问:「巴塞罗缪博士,FBI 对你的评价非常高。现在告诉我,这些人是疯子、妄想狂还是新纳粹?」

博士谨慎地回答道:「我正在看他们的心理测试答卷,仅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们不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行动并非偶然动机和偶发情绪驱使的——话说回来,具有严重人格缺陷的也不可能通过 NASA 的筛选,先生。」

「废话。」美国总统揉搓眉心,「我现在没空听废话,博士。」

「我的观点没有变,他们的意志非常坚决。你可以赌博,但要做好一败涂地的心理准备,总统先生。」

「我父亲在加尔各答暴乱时被砍成肉酱,母亲吸毒过量死在布鲁克林的小巷里,我十二岁时因为洗涤工厂的劣质洗涤剂丧失了视力,六年前我在大选中失败,因急性酒精中毒被送入医院切除了胰脏和半个肝,只有上帝知道我一滴酒都没喝。可我还坐在这里,博士。我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抚摸着自己灰色的眼球,高踞长桌顶端的男人说。

距离第二次发射 9 小时 29 分 0 秒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 2 号楼 地下八层

肖平和他的俄罗斯老伴惴惴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红色皮沙发,盖着白色绣花沙发巾,茶几上放着瓷茶壶,红漆的柜子,柜子上有俗气的金色花边装饰。从走出电梯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有种错乱的感觉,楼道挑高的房顶、红色油漆地板和褪色的护墙板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赫鲁晓夫时期的旧建筑就是这副模样,脚踩在水泥地板上还会发出空洞的回声,可这明明是早已进入二十一世纪的莫斯科啊。

他们被士兵们送到这里,一位戴口罩的女医生为他们检查了眼睛和耳鼓膜,给他们递了眼药水,然后端着药盘离开。肖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能隐约猜到事情跟儿子有关。老妇人投来惊恐的目光,肖平把她的手紧紧攥住,「别怕,阿佳塔,这一定是一场误会。」

这时门锁突然咔嗒的一响,两位老人同时站了起来。一个身穿白衬衣、深蓝色西装外套和黑皮鞋的斯拉夫男人出现在门口,「肖先生,斯托罗尼克娃女士,请坐。」他的脸上有一道相当惊人的伤疤,看起来曾有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腮部然后从鼻翼位置射出,在嘴角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使这个人面无表情的时候,都像是在微笑。

「伊万。」没等肖平开口询问,来人指指自己的胸口,「FSB[23]」

肖平的耳朵仍在嗡嗡响,他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我是俄罗斯航天功勋科学家,即使 FSB 也不能非法逮捕我!」

伊万瞟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带任何感情。他自顾自开口:「平·肖,原籍中国山东泰安,火箭专家,二十七岁由中国国家航天局派遣来到俄罗斯参加质子 P2 火箭研发工作,后成为中俄空间发展联盟驻俄罗斯特派员,三十四岁与俄罗斯人阿佳塔·斯托罗尼克娃结婚,四十二岁加入俄罗斯国籍。」

「……对。」肖平坐直身体,「我爱中国,也热爱俄罗斯的大地。我选择留在这儿。」

「你们只有一个儿子,别列斯托夫·肖,中文名叫作肖,出生于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院,今年三十九岁。」

「不对,他……」

「我是说,离三十九岁生日还差两天。」

「对。」

「新西伯利亚国立大学毕业,功勋宇航员,中俄空间发展联盟首席太空人,远东特里尼蒂项目第一顺位操作者。未婚。」

「对。」

「韦氏智力测试得分 145。心理评估等级优秀,评语是『非常冷静,具判断力』。」

「对。」

「但他并非你们的亲生儿子。」

肖平感到阿佳塔的手颤抖起来。他望着对面的男人,伊万露出毫无表情的笑容。「对。」肖平低下头,「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有一天我出门办事,看见路边的树上停着好多乌鸦,我过去一看,在树杈中间发现一个布包,孩子就在里面睡着。我和阿佳塔有生育困难,一直没有孩子,于是我就将他抱回家当亲儿子养。因为收养手续有问题,我找到谢东诺夫医学院的朋友办理了出生证明。他长得虽然不像我,但很巧也是亚美人种,一般人不太能分辨出来……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亲儿子。」

「别列斯托夫自己知道吗?」

肖平犹豫了一下,「可能知道,这小子很聪明。不过他没挑明,我们自然也就不提。」

伊万的灰蓝眼睛眨也不眨,「他背叛俄罗斯的事情,同美国和中国有关吗?」

「……什么?」

两位老人同时愣住了。没给他们反应时间,伊万说:「特里尼蒂项目失控了,他和两名外国宇航员拒绝接受地面指令,发出恐怖威胁,现在 FSB 需要别里斯托夫个人电脑里的数据,他设下了复杂的 SHA-3 密码,暴力破解要花去很多时间,所以,现在需要你协助。」

肖平的嘴唇颤抖着,「我不知道什么密码。那孩子不可能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他出生在俄罗斯,身上没有一点儿我的中国血统,他是个爱国的俄罗斯联邦公民!虽然他平常话不多,不出任务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闷着,可是绝对不会做坏事!我以父亲的名义发誓!」

「不。」伊万淡淡地回应,「你在说谎。他的住宅在你们住宅的正下方,FSB 的特工在你卧室地板上发现了钻孔和布线的痕迹,你最近一批试验材料里有定向拾音设备、微型摄像头、光缆和防探测装置。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早已发现儿子叛国的事实,于是偷偷在屋里监视他!别列斯托夫的住宅有着完善的反侦测措施,比克里姆林宫的会议室还要严密,可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早就在日光灯灯罩里布下了探头。」

阿佳塔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抽出手来盯着肖平。一滴汗水沿着老人的鼻翼滑落,肖平慌乱地说道:「不不,一次航天任务结束返回地面后,我发现他有点儿不正常,于是决定偷偷观察他一下,后来发现他没事,我就把数据全部销毁了。」

伊万掏出一包寿百年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神情木然地盯着他。

肖平提高声音:「他是无辜的,你们搞错了!」

「密码只有二十四位,就算是旧密码也没关系,我们能根据密匙找出编码规律,缩减计算范围。你有一分钟时间。」伊万吐出一个烟圈,因为嘴角残缺,烟圈的形状并不好看。

「我不知道什么密码。」肖平倔强地梗着脖子。

突然间,伊万的电话响了。楼道里传来无数嘈杂的电子合成音,那是数十台手机同时响起,所有人的电话被同一个号码拨通的缘故。伊万接通电话听了几秒钟,摇了摇头,站起来,「没有时间了。把他们带过来。」

距离第二次发射 8 小时 20 分 20 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提米蒙绿洲

七岁的查奥·阿克宁看完一集动画片,瞧瞧窗外,太阳还没落山。他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儿,把最后一块哈尔瓦点心掰成两半,浇上蜂蜜,吃掉一块,端着另一半走上楼梯。

平坦的楼顶晾晒着彩色条纹床单和爸爸的白色长袍,查奥钻过散发着清香味道的衣服,看到妈妈站在矮墙旁边,用他的玩具望远镜眺望远方。「妈妈!」他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腰,「爸爸快回家了吗?我们晚餐吃什么?」

「番茄炖羊肉好吗?」妈妈微笑着回应,从他的小托盘里拈起点心,咬了一小口,再将剩下的塞进查奥嘴里,「如果爸爸不回来的话,我们就去找他,在基地那家摩洛哥餐厅吃番茄炖羊肉,再给你来一大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好啊!」孩子笑着,「可今天所有人都没去基地,我们偷偷过去可以吗?」

妈妈点点头,「我在等爸爸的电话,他一打电话来,我们就开车去基地。」

「那爸爸什么时候打电话来呢?」

「你瞧。」

妈妈把望远镜递给他,指向西边那座赭红色砂岩的山,山顶那些蓝色遮雨棚下面空空荡荡。「那些观看发射的人已经下山了,他们会回到城里来,到公司总部大楼去开会。爸爸就快打电话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基地空无一人,也没人会注意我们离开提米蒙新城。」她说。

「为什么大家要回城来呢?」查奥看到许多车子正从山那边驶向城市,临时道路上扬起金红色的烟尘。

「因为发射取消了呀。疏散命令还没有撤销,他们不能到基地去。」

「为什么发射取消了呢?」

「因为……爸爸会告诉你的。」电话响了起来,妈妈接通电话,听了几分钟,冲小查奥点点头,「好了,出发!」

「耶!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孩子跳跃起来,一溜烟冲下楼梯,将亚麻外套披在身上,挎好帆布包,换上皮凉鞋。门外停着的雪铁龙电动汽车已经提前开启空调,电发热装置吹出轻柔的暖风,妈妈拉开车门让查奥坐在副驾驶位置,替他系好安全带,「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就叫你。」

「我不困!我会替妈妈指路的,我认识去基地的路……再说你也不给我唱摇篮曲。」尽管小查奥如此保证,车子刚一驶上平坦的 N51 公路,他就在暖风和玛莲·法莫[24]的歌声中沉沉睡去了。

一觉醒来,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白色 LED 车灯劈开夜色,前方能隐约看见基地信号塔的红色闪光。

「咣当!」雪铁龙碾过什么东西,高高地弹起来,又重重落地,彻底驱走了查奥的睡意。他打了个呵欠,扒着座位向后望,「妈妈,是不是撞到兔子或者沙鼠了?」

妈妈的声音显得有点儿严厉,「别乱看,好好坐着!」

查奥缩起身子,偷偷观察外面。车灯光柱的边缘出现了两截黑漆漆的东西,查奥以为那是有人丢弃在路上的木头或者沙袋。妈妈猛烈转动方向盘,轮胎发出吱吱的呻吟声,车轮画出 S 形曲线躲过了障碍物。小查奥转头去看,发现险些被车轮压住的黑东西长着手和脚,如同玩坏的娃娃一样摊在路上。

「妈妈……」查奥小声说。母亲没有回答。

前方变得明亮起来,一辆箱型车斜停在路边熊熊燃烧,有个男人跪在车门处,上半身已烧成焦炭,下半身沾满暗褐色沙子,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雪铁龙左侧车轮碾着路基下的粗砂,剧烈颠簸着与箱型车擦身而过,查奥惊叫一声低下头,感到火舌从玻璃上舔舐而过。「……妈妈!」他带着哭腔喊。

「别怕,马上就到基地了,爸爸在那里等我们。」紧握着方向盘的女人挤出一个微笑。电动机的嗡嗡噪声变得尖锐起来,雪铁龙轿车提高速度,将几辆着火的车子和凌乱的尸体甩在后面。基地警戒区的铁丝网出现在前方,但电动大门已经倒下,探照灯也没有工作。

「咚咚!」电动车压过铁门,两只轮胎同时被锋利的断茬划破,母亲用力控制着方向盘,车内响起刺耳的蜂鸣声,那是胎压警报与 ESP 启动警报在工作。「嘎吱吱吱……」小车在布满浮沙的路上左右扭动,如惊慌的蛇在沙漠中高速游移,查奥用力抓紧窗子上方的拉手,闭上眼睛尖叫。

「好了好了,查尼,没事了。」一只汗津津的、冰凉的手抚摸着查奥的脸颊,将他从歇斯底里中拯救出来。雪铁龙横在基地正门口,留下数十米长的蜿蜒刹车痕。母亲将查奥拉下车,走向基地大门,那扇供员工日常通行的自动门只关了一半,警示系统滴滴作响。母亲让表情呆滞的小查奥躲在自己背后,然后从长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

「……妈妈?」孩子喃喃地说。

母亲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左手拨通电话,右手平举手枪,慢慢走进大门。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出短促有力的冲锋枪射击声,夹杂着男人濒死的呼喊,「佐薇!没想到护卫队这么早就回来了,搞得有点仓促,不过……」九毫米手枪射击的爆破音响了三声,「……不过已经压制住了,你们沿右侧通道进来,在中央控制室会合……查奥还好吧?」

「他吓坏了,不过我认为他没事。」

母亲拽着孩子走进基地,穿过灯光幽暗的通道,不锈钢地板沾上血迹后变得光滑无比,查奥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尸体旁。仍然温热的尸体身穿黑色制服,肩章上画着高昂着头的单峰驼,查奥认得这个标志,甚至能认出几个男人的脸。他们是基地保卫队的成员,法国南部沙漠保安公司的雇佣兵,爸爸的同事,曾经亲切地摸着他的头叫他「Petit Chameau[25]」的叔叔们。

现在他们死了。

被爸爸杀死了。

两个人进入中央控制室的时候,最后一名敌人刚刚被击毙,一颗九毫米帕拉贝鲁姆子弹掀开了他的半边头盖骨,粉红色的血顺着鼻尖滴下,这男人以怪异的姿势趴在指令席上,仿佛正在保护某个隐形的科学家。屋子中间站着十几个男人,看见孩子进来,他们纷纷收起枪支,转过身擦拭脸上的污迹与血渍。

「查尼!」父亲从人群中间走出来,像老鹰一样张开臂膀,「没事了,我们马上就会开启基地的自动防御系统,这里安全了。你可以像回家一样安心,等我洗漱一下,咱们去摩洛哥餐厅吃沙拉、塔吉(炖菜)和库斯库斯手抓饭好不好?」

查奥瞧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并不觉得这个浑身散发着硝烟和鲜血味道的人是自己的爸爸。「我答应他吃番茄炖羊肉的。」母亲用手揽住孩子的肩膀说,「还有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巧克力和香草一样来一杯!」父亲笑了起来,抓起查奥的手走向大厅门口,「不怕肚子痛吗?」

查奥有点儿躲闪地放慢步子,但还是仰起头回答:「是巧克力香草,不是巧克力和香草……爸爸,你为什么要杀人?」

「有这种口味的吗?一个冰激凌球有两种口味?」

「不是!是巧克力和香草本来就在一起的口味!」

父子俩在怪异的谈话中走出门去,留在控制室的男人们与屋里唯一的女人拥抱问好。「埃里克森和本牺牲了。」男人们沉痛地汇报,「还有斯宾塞,他负责守卫警戒区大门,南部沙漠公司的车队一出现,他就在对讲机里做出汇报,但马上就被对方的神射手爆了头。巴蒂斯塔的肚子中了两枪,估计撑不过今晚,盖诺的腿被枪榴弹炸断了,两条腿……对方死了三十个人,因为我们抢先控制了一小部分的自动机枪,在外围占了点便宜。」

「NLF[26]不会忘记他们的。」女人说,「天上的情况怎么样?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没有上网。」

一个耳朵被流弹撕破的男人不顾满面流血,兴奋地说道:「他们如约进行了发射!网络现在已经快爆炸了,所有人都在疯传那次攻击的视频,还没有国家公开发表声明,但他们已经成功了,这太棒了,佐薇!」

女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手抚胸脯,「七年了,就为今天……我们去餐厅吧,今晚需要庆祝一下。」

「那要不要按照 NLF 的规矩……」有人试探性开口,立刻被身边人制止了:「你胡说什么,有孩子在啊!」

女人笑了,「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了。这栋建筑物已经被自然接管,我们无须再伪装文明了,同志们!」她一边向外走,一边褪去身上的风衣、绒衣、长裤和皮鞋,露出没有穿内衣的洁白胴体,最后她解开束发的卡子,让红色长发垂坠下来,「……餐厅见。」

裸体女人消失在冰冷的钢铁通道中。

距离第二次发射 5 小时 47 分 4 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 β 太空站控制室

莫甘娜·科蒂准备吃点东西,每当心慌意乱的时候她总想吃东西,食物能缓解紧张,尤其是在她的太空瑜伽失去作用的时候。

舱内播放着一首柔和的歌,温柔的女声轻轻唱着:「Dodo, l'enfant do, 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莫甘娜一边听歌,一边把一袋脱水菠菜插在料理台上,泵入五十毫升的水,漂浮在旁边,耐着性子看袋子里的绿色蔬菜一点一点膨胀起来。咀嚼着淡而无味的菠菜,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奶酪通心粉、一小盒布丁和一袋综合果汁。「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她把那些食物丢向舱底,慢悠悠地飘过去,一边瞧着脚下的地球,一边用牙咬开布丁盒。湛蓝的地球镶嵌在观察窗中央,显得遥远而寒冷,窗子旁边贴着几张照片,最显眼的是三名宇航员在中国海南文昌太空中心受训时的合照,照片上美国人搂着法国女人开怀大笑,别列斯科夫·肖站在旁边,望着镜头外的什么地方。

「莫甘娜。」通信屏幕亮起来,肖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出现在上面,「打扰你吃饭了,不过我想确认一下 β 站的情况。」

「还好。」法国女人瞟了一眼综合信息屏,所有数值都在绿色范围之内,「我有点儿累。」

肖用左手扶正眼镜,由于缺乏重力,眼镜与鼻梁的相对位置总显得有点儿别扭。「几分钟以前信号被切断了,我没有在电视和网络中看到官方回应,除了那些『强烈谴责』。」他用指关节嗒嗒敲击控制面板,看来在思考什么事情,「我猜美国当局要赌一把了。注意安全,按计划来,莫甘娜。」

「我明白。」莫甘娜伸长手臂按下几个按钮,空间站某处传来轻微的振动,「只要你编写的自动化程序没问题,我们应该是安全的,对吧?……我只是对某些事情不太确定。」她将飞向舱壁的布丁捞回来,舀了一勺放进口中,「说点儿什么让我好受的话吧,肖。」

「我对程序有信心,但并不了解对方的底牌。冷战之后,美国停滞了三十年的太空军备计划究竟重新部署到了什么程度,没人知道。撑过这一关,我们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能做的并不多,只有祈祷。」

「我不祈祷。我是自然主义者。」莫甘娜说。

「我也不祈祷。只是修辞手法而已。」

「你真无趣,肖。」

「接受批评,但很难改正。」

「很难?」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将会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消磨。到时候我会尽量变得有趣一点。定时联络的时候再见,莫甘娜。」

女人用湛蓝的眼珠盯着屏幕上的黑发男人,「等一下,我……」话音未落,肖就切断了通话。「……我可能没法做到那样的事情。」她喃喃说道,用颤抖的右手举起布丁,她需要食物,更需要食物里加入的镇静药剂,她的神经已经紧张得太久,如同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可能拉断。

她吞下布丁,左手推动控制台上的手柄,屏幕上出现了一片金黄的沙漠,沙漠中心的建筑闪闪发光。「你在吗?……有时候我会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有办法补救的话,你说,还来得及吗?杀人这种事情,毕竟是无法饶恕的大罪啊……」莫甘娜对着遥远的画面柔声说。

当然,无人回应。

歌儿还在响着:「Dodo, l'enfant do, 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

距离第二次发射 5 小时 09 分 01 秒

大西洋上空 美国空军 AMC-XII 远程运输机 编号 60-752A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面前的咖啡洒了一半。这种最新型运输机并非令人舒适的交通工具,亚音速巡航时的噪音震耳欲聋。博士坐在空荡荡的机舱里,这趟航班的乘客只有四名随行人员和他自己。「不要将我排除在外!」老人冲着麦克风吼着,「我说,不要将我排除在外!我明白总统决定发动攻击,但起码让我进入参谋组,我能帮得上忙!」

耳机里传来总统安全事务助理自鸣得意的声音:「恐怕我做不到,『太空怒火』计划的保密级别——」

「听着,我花了几个小时分析那三个家伙的心理测试报告,看了肯尼迪航天中心提供的大量视频资料,现在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巴塞罗缪博士用黏糊糊的手指戳着被咖啡溅湿的电脑屏幕,「告诉总统,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判断很可能是盲目的,我需要成为美国联邦政府的决策参谋!」

对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总统先生同意了,你很幸运,博士。绝大多数美国人并不知道我们的太空军事实力,你会目睹一场高烈度却又十分短暂的战争。」安全事务助理得意扬扬地说,「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会对外发布『太空怒火』的部分细节,宣告美利坚合众国拥有制天权,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不是吗?」

博士单方面中断了通话。屏幕上跳出请求窗口,白宫战情室再次出现在眼前,屋里的人明显减少了,来自彼得森空军基地的远程画面占据了一半的信息窗口。一位身穿蓝色制服、头戴黑色贝雷帽的军官正在对作战计划进行最后确认,巴塞罗缪博士认出了他的肩章:一位从未出现在大众视线中的四星上将。博士明白,此公就是美国空军太空司令部的最高指挥官,整个地球上最神秘的军事力量的统帅。

「……轨道高度三点六万公里,超出了大部分武器的打击范围。装备在 F35E 上的 TLS 空基反卫星导弹最大射高是两千一百公里,而地基的『黑鼬鼠』则是一千公里,距离特里尼蒂 α 站还很遥远。至于地基激光反卫星系统,只能对三百公里以下的低轨道卫星产生足够威胁。」四星上将指点着轨道图讲解道,从图上看,三座特里尼蒂空间站构成赤道面上的等边三角形,地球是三角形中心一个小小的圆。「……而我们大多数的攻击卫星都在四千公里以下的轨道运行,只有部分型号能够发动有效打击。最可靠的打击力量,是运行在同步轨道的四颗『殉道者』攻击卫星,以及三千二百公里高轨道的十四颗『雷鹰』远程攻击卫星。两个小时前,所有的『殉道者』和『雷鹰』已完成系统激活及试点火,状态完好,随时可以发动攻击。如果将攻击时间延迟到二十四小时后,我还可以让五颗卫星变轨加入攻击行列。另外,一枚『德尔塔九号』运载火箭正在运往卡纳维拉尔角的途中,它携带了十枚反卫星拦截器,能够进行三万英里以上的深空作战,不过发射准备需要两天时间,毕竟『太空怒火』项目停滞已久……」

总统坐在桌前,双手交握遮住嘴巴,「不,我们没有二十四小时,更没有两天时间。」

「明白。作战准备已经完成,我们将动用距离最近的两颗『殉道者』和六颗『雷鹰』,使用 SBL[27]与 SBI[28]对美国上空的特里尼蒂 α 站发动攻击,其余力量分配给非洲上空的 β 站、亚洲上空的 γ 站。」指挥官说,「战争一瞬间就会结束,总统先生。」

总统点了点头,问道:「无线电干扰奏效了吗?」

「已经切断空间站到地面的所有通信,但三个空间站之间使用激光脉冲通信,不受地球遮挡,所以暂时无法干扰。」

「向中国和俄国发出照会了吗?」

「七分钟前,已经传达给了中国、俄罗斯和北约成员国。」

总统站了起来,「这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对三个人的战争。不,仔细想想,以国家为对象才能称为战争,这只是一场审判、一次行刑。」他转过身,目光扫视着身旁的幕僚,「白宫,五角大楼,太空司令部,美利坚合众国。无须怀疑,我们将会胜利,我不相信存在第二种可能。上帝保佑美利坚!」

巴塞罗缪博士想要发言,但他的头像在两百寸综合信息屏幕的角落徒劳地闪动,有几个人跟他一样在大声叫嚷,试图告诉总统什么事情。

无人理会。

总统将密码钥匙插入控制台,弹开保护盖,按下了代表战争开始的红色按钮。

距离第二次发射:5 小时 01 分 30 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 γ 空间站两千公里外

一颗波音公司制造的国际通信卫星 EpicNG 709MP 通信卫星收起太阳能板,在太空中悄然转向,使其圆柱形结构的底端指向两千公里外的庞然大物。从这个角度观察,特里尼蒂 γ 空间站巨大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就像一堵漆黑的墙壁,遥远的视界边缘镀着一线金色阳光。

这颗「殉道者」攻击卫星已经锁定目标,激光瞄准器的光斑在特里尼蒂空间站控制室外壳部位闪烁了十万次,随着武器系统保护盖熔毁,二十四枚 SB-KKA 动能拦截弹显露出来。

几秒钟后,「殉道者」激发了一级固体推进装药,蓝白相间的尾焰从卫星尾部喷薄而出,所有导弹悄无声息地离开母体,以一千米每秒的相对速度射向目标。紧接着,弹体上的二级推进器启动了,矢量喷射口朝不同方向偏转,二十四枚导弹如花瓣般散开,化为三个攻击梯队,迅速加速到十四千米每秒的惊人速度。固体推进器很快烧蚀殆尽,余下的动能战斗部是一块一百七十公斤重的实心钨合金锥体,它击中目标时能够释放五点六吨 TNT 当量的能量,足够把一栋大楼从地面上抹去,当然更能轻易撕开太空站那纤薄的合金外壳。

为了尽量减少太空战产生的爆炸碎片,「殉道者」并未装备炸药武器,但除了二十四枚动能导弹之外,它还有更强大的攻击手段。攻击卫星开启所有推进器开始加速,助推焰照亮了逐渐崩解的圆柱形结构体,纤细而强韧的碳纳米管绳索将飞离母体的金属部件连接起来,当加速结束时,它会化为一张直径五公里的大网,可将侥幸躲过第一波攻击的目标包裹起来,将其拽向不可逆转的失速坠落轨道——当然在其悲壮的名称背后还有另一重意义:太空战爆发后,美国会在必要时使用「殉道者」作为碎片收集器,避免密布在静止轨道的通信和军事卫星被太空垃圾波及。

动能弹飞速穿越黑暗的空间,留给特里尼蒂空间站的时间只有两分钟。

空间站控制室内,肖点亮了通信系统,对两名伙伴简短地说道:「这个时刻到来了,祝你们好运。」

「好运,伙计。」

「你也一样。」

γ 空间站的主控电脑上运行着一个第三方程序,由肖亲自编写并利用系统漏洞植入的自主防御程序。复合抛面集中器外缘亮起一串红色信号灯,隐藏在防辐射板背后的透镜系统显露出来,像数百只窥探着深空的眼睛。主电脑花了两秒钟的时间进行诸元计算,将目标锁定,发出拦截请求。

肖扶正眼镜,开启了自动防御模式按钮。

四十厘米直径的光斑凝聚在第一枚动能弹上,钨合金转瞬间气化,分子向太空四散逃逸。紧接着是第二、第三、第四束激光,每个光斑都笼罩了一枚弹头,这是特里尼蒂太空站的陨石防御系统在高效工作。为保证抛面集中器不被小陨石和太空垃圾伤害,三座太空站都装备了激光防御系统,由主泵浦激光器提供的能量可以尽情挥霍,防御激光的能量很高,若集中射击,足以将数十吨重的物体瞬间消灭。肖所做的只是破解防御系统的目标甄别,提高响应速度和瞄准并发数,将功能单一的自我防御措施化为强大的自动化武器。

俄国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看着代表目标的红点一个一个消失。另一块屏幕上,他锁定了在攻击卫星发射动能弹同时进行变轨的中低轨道卫星,「还是露出马脚了吧,美国佬。」他低声自语,点触屏幕,发出了攻击指令。

三万公里之下,一颗伪装成海事通信卫星的「雷鹰」攻击卫星正从特里尼蒂 γ 空间站的投影点附近掠过,它刚刚瞄准目标,即将激活氧碘化学激光器发动攻击。这种化学激光短时间照射的强度不足以熔化空间站的防辐射外壳,但能够烧毁所有裸露在外的镜头、探测器乃至电子设备。若集合多台「雷鹰」集中照射,则完全有可能凿穿空间站的外层防护。

可这一切没来得及发生。来自特里尼蒂的激光束率先降临,脆弱的攻击卫星立刻失去功能,接着化为青烟。同一时刻,附近的其他几颗「雷鹰」也被光斑笼罩,激光在太空中传输几乎没有衰减,特里尼蒂的力量没有任何人造物体可以抗衡。

这时,二十四枚动能弹已被全部清除,屏幕上却多出了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那是「殉道者」大网的上千个金属节点。

肖陷入短暂的犹豫,从他的角度没办法判断这些目标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既可能是集束炸弹,也可能是金属诱饵。目标飞行的速度较慢,他在三十秒后做出决定:攻击!

一百束激光同时射击,那些来自攻击卫星的金属板、曲轴、电机和导轨被高温气化,大网却没有破碎,碳纳米管绳索在应力拉扯下猛然收紧,网开始旋转,如某种海底生物般摇曳着扑来!

肖按下按钮,开始第二次、第三次射击,但每次射击都只让屏幕上的红点减少一部分,那些目标却纠缠交错得愈加紧密,密度不断提高,最终凝聚在一起化为一个红色斑点。

「……糟糕!」俄国人猛然明白过来那可能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以每次一百个目标的攻击频率,已经来不及将对方消灭。但他已没有时间重新输入指令进行大规模照射,所能做的只有冲着通信频道里大吼一声:「是网!不要射击那张网!否则——」

「轰!」

收缩成一团的卫星残骸与太空站控制舱发生猛烈撞击,如同炮弹一般击中舱壁的,是相对速度八千米每秒、总重量一点五吨的沉重钢铁。

距离第二次发射:4 小时 30 分 0 秒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特里尼蒂 α 地面站

一支由四辆黑色雪佛兰 Suburban 全尺寸 SUV 组成的车队沿着 54 号公路南下,车门上有金色三角形的公司纹章。尽管不到下午四点,车队还是得打开大灯照亮道路。

前方出现了美军的临时检查站,车队减速停在横杆前,打头那辆车的车窗缓缓降下,一名美军士兵向穿着黑西装的中年驾驶员敬礼道:「前面是临时军事管制区,禁止通行,先生。」

「我是国土安全部紧急事务总署副署长查尔斯·唐,这是我的证件。」驾驶员摘下墨镜,打开钱包展示工作证和徽章,「坐在我旁边的人是特里尼蒂公司应急处置小组的负责人,我们接到命令,前往特里尼蒂 α 地面站执行紧急任务。你可以向华盛顿核实,士兵。现在。」

那名美军上士检查证件后交还回去,开始用对讲机联系上级。

查尔斯·唐活动了一下脖颈,通过后视镜观察后方。天空是铅灰色的,一束巨大而缓慢膨胀着的烟柱占据整个视野。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燃烧的阿拉莫戈多小城,却依然能从温热、干燥、带着焦煳味道的空气中感觉到火焰的热力。

「真可怕。」身旁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说,他的帽子上也有金色的三角形标志。

「谁说不是呢……」查尔斯应道,他点触车辆中控屏,切换到电视模式,CNN 新闻台正在播放罗马教宗的演说画面。站在梵蒂冈圣伯多禄大殿面向广场的阳台上,教宗语速缓慢地说道:「耶稣对他们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你们应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29]……这是启示,你们应该看到启示。」

戴帽子的男人说:「你知道我不太相信宗教。」

「我也是。」国土安全部官员切换频道,CBS 电视台在播放民间天文爱好者刚刚拍摄到的画面:繁星灿烂的背景中有一片深邃的黑暗,几条弧形亮线勾勒出特里尼蒂太空站的轮廓,微小火花在黑暗中不断迸现。新闻主持人说:「我们看不清细节,但相信我,有些事情正在上面发生。五分钟前,密歇根大学太空科研计划的带头人之一格林菲尔德教授答应接受记者采访,现在我们进行连线……」

这时,美军士官回到雪佛兰 SUV 旁边,立正敬礼,说道:「没问题了,长官,前面可能很危险,请注意安全。」

「谢谢。可是从第四纪开始人类就时刻生存在危险当中,不是吗?危险让我们变得更强大,士兵。」查尔斯冲他点头致谢,升起车窗玻璃。

士兵挥舞手臂,横杆抬起,四辆 SUV 通过哨卡,加速向前行驶,很快消失在烟雾弥漫的荒原。

士官望着南方,觉得这位在昏暗光线中戴着墨镜的联邦官员是个怪人,但身份核实没有问题,国土安全部给予这支车队最高的通行权限——无论他们究竟要去特里尼蒂基地干什么。

距离第二次发射:4 小时 19 分 19 秒

大西洋上空 美国空军 AMC-XII 远程运输机 编号 60-752A

耳机中响起运输机驾驶员的声音:「我们将于四小时后降落在西汉普顿的弗朗西斯·S.嘉伯雷斯基机场。一号储藏柜中有野战口粮,以及足够的咖啡、香烟和口香糖,请您自便,长官。」

巴塞罗缪博士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储藏柜前,取出一盒麦克纽杜机制雪茄,拆开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浓郁的烟雾。在总统的怒火平息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不得不找个有害健康的方式来打发时间,即使医生说他的身体除了有机蔬菜之外什么都接受不了。幸好那位暴怒的大人物已经停止砸东西,白宫战略情报室安静下来,只剩紧急信息提醒的单调蜂鸣声。

「说点儿什么吧……」总统坐在桌旁,胸部起伏不定,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右眼球。

他面前的众议院议长整张脸涨得通红,「我说过了!特里尼蒂空间太阳能计划当年确实是我带头推动的,议案能够通过,是我们的一场大胜……但谁能预料到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知道特里尼蒂美国公司总裁和副总裁在哪里,那个南方暴发户带着长头发的怪胎逃回新墨西哥去了,他的私人飞机应该就在圣塔菲机场!」

总统用指甲轻轻刮着假眼球表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噪音,「说点儿什么,除了推卸责任的话之外。」

议长抓起桌上唯一一只完好的玻璃杯,一口气喝下整杯矿泉水,「听着,我承认特里尼蒂计划的一些细节是你不知道的,但那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要想让空间太阳能开发法案通过,必须跟少数党做出妥协,你知道那些能源巨鳄豢养的政客有多么难对付!……是的,特里尼蒂计划的最大发电量是对外公开值的八倍,满负荷运行的话,一座特里尼蒂 α 太空站就能满足整个北美大陆的供电需求……」

「滚出去!」总统挥了挥手。

议长将涌到嘴边的咒骂强行咽下,转身大踏步离开,开门时差点儿被一张摔坏的椅子绊倒。

信息屏幕里,太空司令部长官垂手肃立,他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组织起第二波有效攻击,而「太空怒火」计划没有任何一种装备能完美突破太阳能电站强大的主动防御系统。「如果代号『丁克』的天基电磁炮项目没有在三年前中止的话……」他谨慎选择着用词,「……第四期计划中的 SNPC[30]也能够奏效!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正在对试验中的中性粒子炮进行作战效能评估,我想——」

「给我接通中国和俄罗斯。」总统打断了他,站起来走到信息屏幕前,挥手关闭太空司令部的远程画面,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领带结。

「是,长官。」

专线电话拨往大洋彼岸,两国国家领导人很快同意了可视电话请求。无须客套,总统明白对方早已从无数个情报管道了解到了事情真相,发生在太空中的战争只持续了五分钟,但已足以震惊世界上每一个有空间观测能力的国家。

「不明智的行为,但这次我们不会谴责。」中国领导人说,「共享情报,这很重要。」

美国总统说:「情报?我会尽我所能提供。美国会很快发动第二次攻击,现在到了展现太空战能力的时刻,明哲保身的政治哲学不适用了,他们在威胁整个地球,威胁全人类!我要求中国、俄罗斯与美国太空军协同作战,共同发动攻击,彻底摧毁三座特里尼蒂太空站。」

俄罗斯总理板着脸说:「失败是你们的愚蠢导致的,俄罗斯不会步美国的后尘,我们的太空力量会在合适的时候出击。」

「我国第二炮兵早已进入作战状态,中国航天兵已经准备就绪。但直至此时还不知道那些敌人究竟想要什么,我猜贵国有些线索……」中国领导人说。

「联合国大会!我会共享视频。他们没有对你们提出同样的要求吗?这些疯子想要召开联合国特别紧急大会。」

俄罗斯总理问:「以什么身份,联合国观察员?」

「我不知道。这个要求太过荒谬,我不会考虑它的可行性。」美国总统说。

中国领导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小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对我说一句话,他说娃呀,你做啥事都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知道这句俗语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说,豆腐刚出锅,烫,你着急往嘴里一搁,就把嘴唇和舌头给烫坏了。你要等着,等豆腐外面变凉了,里面还热乎着,这时候吃,才好吃,又不烫。」

美国总统脸色阴沉着,「你的意思是?」

「中国不会主动出击,因为时机并未成熟。敌人的第二次发射是个未知数,中国会等到发射之后再做出决定。」

「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肯……」

「如果美国发动你所说的第二次攻击,中国会全力加以配合。我保证。」领导人说,「如果你们剩余的攻击卫星还够用的话。」说完这席话之后,中国单方面终止了对话。

俄罗斯总理则不留情面地回绝了:「现在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太空军备,不必跟在任何国家的屁股后面。再见。」

美国总统站在那儿,手指不住地轻轻颤抖,显示心中的愤怒已经达到极点。

这时,巴塞罗缪博士终于能抢占信息频道,大声说出他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是布兰登·巴塞罗缪,总统先生。我们还有另一种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心理战!只要发布联合国紧急会议的消息,对方就会同我们联系,我会使用心理暗示瓦解对方的战斗意志,使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乃至瓦解这个小小的三人联盟!我需要一块投影屏幕,用来播放插有暗示性颜色与形状的画面,另外在通话中插入暗示性混音的白噪声,我会根据三个人的行为分析学特征制订方案……」

「我正在想同样的事情,博士。」这次总统终于有所回应,但指令却下达给另一个部门,「杜克,让 FBI 开始对美国宇航员里克·威廉斯的父母进行讯问,找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

「总统先生!」巴塞罗缪博士大声叫嚷着。

无人聆听。

距离第二次发射:1 小时 59 分 07 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 β 太空站控制室

「受损修复情况?」

「……75.4%。」

「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工作效能?」

「99.85%。」

「很好,将指向 K34-D03 的雷达转移到 L07-D03 角度。」

「已断开连接,工程机器人正在向坐标移动。」

「另外,要保证通信。」

「指令不明确。」

「我是说别让通信中断!」

「指令不明确。」

「……保障与其他特里尼蒂太空站间的激光通信线路!把所有试图靠近通信路径的人造物体击毁,这样说明白点儿了吗?」

「已设置警戒区域。」

「蠢货!」

「指令不明确。」

莫甘娜一边烦躁地跟主控电脑斗嘴,一边敲打键盘将备用摄像头连接至系统中。不久之前的激烈战斗中,β 太空站的火控系统漏算了一颗远程攻击卫星,那时两个分处不同轨道的美国攻击卫星恰巧运行到同一坐标,太空站的激光打击消灭了高轨道的卫星,紧接着就遭到了低轨道卫星的攻击。一束化学激光穿越三点四万公里的距离,聚焦在太空站底部,顷刻间烧坏了 β 站指向地球方向的摄像镜头、主无线电发射器和相控阵雷达。底部设备舱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爆炸,一些金属碎片被冲击波推动击中抛面集中器,在以公里为尺度的庞大曲面上射出了数十个小小的破洞。

作为胜利的代价,其实这根本不算什么。战斗结束后,肖与里克·威廉斯很快发来平安的信息,同时互相告诫:直至联合国紧急大会召开之前,危机状态都未解除,现在要尽快修理受损部件,提防可能到来的下一波攻势。美国人难得一脸严肃地说:「中国还没有出手,要小心!我猜中国才是拥有世界上最强太空军事力量的国家,当我们喝着啤酒敲着电脑设计攻击卫星图纸的时候,中国人早就用扳手和螺丝刀造出宇宙战舰来了!」当时,莫甘娜勉强笑了笑,肖则没说什么,他的画面背景相当阴暗,看起来照明设备出了点儿问题。不过出于三个人之间的默契,莫甘娜与里克并未追问他 γ 空间站的损伤情况。

提示音「滴滴」作响,备用镜头连接成功,遥远的蓝色星球出现在显示屏上。

莫甘娜推动控制拨杆,地球在眼前不断放大。坐标为「0,0」的情况下,镜头指向空间站的地面投影点:北非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的沙漠地带。沙漠上空没有云层覆盖,但民用级别设备拍摄的画面开始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到特里尼蒂 β 地面站中央的十字基准线。

「能提高清晰度吗?」莫甘娜问道。

「正在进行快速插值运算。」

画面稍稍变得清楚一些了,现在能分辨出圆形的激光接收矩阵、长方形的变电装置和月牙形的基地主建筑群。莫甘娜用指尖抚摸屏幕,「再提高一些!要到能看清人脸的程度……可以吗?」

「无法完成。」

「能跟基地建立联系吗?使用预设的保密线路。」

「无法完成。无线电信号受到阻塞干扰。」

「如果……我对 β 地面基地发动攻击,可以精确到什么程度?」

「指令不明确。」

「……蠢货!」

莫甘娜·科蒂愤怒地关闭了语音识别系统。她做了十二组腹式呼吸法与相应的庞达收束法,不停地原地旋转,试着让自己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做了一会儿,瑜伽和冥想明显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于是她冲到食品柜前,吞下大把药片,把苦涩的药片咯嘣咯嘣嚼碎。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她对自己说,目光投向舷窗旁边的几张照片,胸口不断起伏,「没什么的,莫甘娜。很快就能结束了。」

距离第二次发射:0 小时 10 分 05 秒

美国纽约西汉普顿 弗朗西斯·S.嘉伯雷斯基机场

夜幕已笼罩美国东海岸。AMC 运输机的涡喷发动机声音震耳欲聋,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戴上黑色便帽,裹紧大衣,走出机舱,通过舷梯来到地面。

前来迎接的 FBI 高级探员看起来已经等待多时,他伸手与老人相握,「我不知道你为何特别要求降落在纽约而不是华盛顿,博士。」这名光头的大块头探员脸上挤出微笑,「总统在白宫等你,不过命令并不是强制性的。车辆已经准备完毕,如果你需要亲自驾驶的话,这是钥匙、通行证和手枪……」

「不,你来开车,我们去曼哈顿。」

「我会通知长岛和纽约警察局开辟特别通道。具体地址是?」

「第一大道与东 42 街路口。」

两人钻进未曾熄火的黑色 GMC 牌 SUV,高级探员驾车驶向机场外。博士在后排皱了皱眉头,驾驶员没有系上安全带,这是外勤探员的习惯,他们认为逃离车辆和快速拔枪比交通安全更重要——糟糕的习惯。

「我见过你一面,博士,在兰利的紧急事态处理课程上。」探员说,「对很多人来说,你是个很神奇的人。」

「你不这么认为吗?」老人随口应付着,打开笔记本,看着上面的红色倒数计时数字。十分钟之后,恐怖分子宣称的第二次攻击将在地球某处降临,而现在美国政府什么都没做,电视新闻里民间阴谋论分子、迷信人群和三流科幻作家在大放厥词。由于政府没有泄露恐怖威胁的详情,每个人都在尽情猜测,这简直是一场虚假信息的狂欢。阿拉莫戈多毁灭视频的点击量已经超过三亿次,FOX 宣称视频是假的,还找出棱镜项目的技术专家逐帧分析,收视率一时飙升至全球首位。一个名为「夸特尼蒂」[31]的半宗教组织刚成立五个小时,就吸引了三百万信徒加入。

探员把车窗降下一条小缝,一边点燃嘴上的香烟,一边单手转动方向盘驶上快速路,「不,我是说,我不像其他人一样迷信。很多人会把你的书摆在床头当《圣经》一样崇拜,『行为分析说旧约』,这挺滑稽的,不是吗,博士?」

「科学的极致是哲学,哲学的极致是宗教。这是美国物理学家杨振宁说的。」巴塞罗缪博士打开三位宇航员的简历,再一次浏览起来。莫甘娜·科蒂,三十五岁,出生于法国罗纳河口省港口小镇拉西约塔,幼年时去电影院看了一部有关外太空的纪录片,从此立志成为太空人;她毕业于拉西约塔卢米埃尔纪念中学,法国国立高等航空航天学院地球信息科学专业硕士,欧洲图卢兹宇航中心特殊培训计划第 20 期优秀学员,执行「未来号」宇宙空间站任务三次,月球探索任务一次,评价优秀;素食主义者(不抗拒奶制品),业余马拉松选手,丧偶,前夫是英国人,从事国际贸易工作,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

街上警灯闪烁,警察为 FBI 的 GMC 牌汽车开辟出一条通道,任黑色 SUV 开着警示灯呼啸而过。

「所以我们去联合国总部做什么,博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白宫还是在华盛顿,没搬家呢……」探员从后视镜里瞅着后座的客人。

老人摘下眼镜揉揉眉心,「去等着事情发生,探员。事态已经不可避免,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一定会召开,我没必要到白宫去,因为总统会亲自过来。」他望着窗外,深夜纽约街头依然人流不减,人们怀揣着各种梦想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跋涉至此,追寻着仅存在于美国电影里的美国梦。电视和网络里的新闻并不重要,社会像铁轨上笨重的货运火车,就算轨道被洪水淹没、刹车开始锁死车轮,还是能靠庞大的惯性继续前进。或许真到了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人们惦记的还是即将到账的年终奖金和街角烘焙店每天限量一百个的巧克力甜甜圈吧。

「所以,你不仅是圣人,还是预言家。」探员吹了声口哨。

「你对我是否有什么成见?」博士忍不住问。

探员报以含义模糊的微笑,「不不,无意冒犯。我老爹是宾州兰开斯特人,他经常跟我说,下巴留着大胡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又守旧,又冷漠。」

「这话最好别让阿米绪人[32]听见。」

「借你吉言,我老爹可不怕,他死得很光荣,博士。」

距离第二次发射:0 小时 0 分 10 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 β 太空站控制室

「没有通信,没有信号。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没有图形文字或二维码。他们果然没做到……里克,我们真的要做吗?」

「没错,就是现在,莫甘娜。」

「……我知道了。」

第二次发射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 β 地面站

查奥·阿克宁小心翼翼地咀嚼着羊肉。基地里有两家餐厅,一家提供自助餐;另一家售卖摩洛哥风味的菜肴,厨师早在二十个小时前就已离开基地,但冷藏在冰箱里的番茄炖羊肉稍一加热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小查奥最喜欢的菜,以前他每次跟随爸爸来到基地,都能吃到手抓饭、炖羊肉和冰激凌。

然而此时,他感觉自己是在咀嚼一块油脂浸泡过的软木,嘴里完全感觉不出滋味,滑腻的口感让他想要呕吐。现在并非吃晚饭的时间。他来到基地已经整整八个小时,此时餐厅钟表的时针指向凌晨四点。八小时前查奥已经吃过一顿晚饭,跟陌生的父亲、母亲与几十个陌生男人一起,所有人都裸着身体,男孩把视线投向桌面,不敢抬头看那些红棕色的胸毛和黑乎乎的下体。

吃完饭他在公共休息室打了个盹儿,然后就被枪声惊醒了。一支军队在进攻基地,但很快就被自动机枪和藏在围墙后面的狙击手打退了。查奥迷迷糊糊听到大人们在快速讨论着——

「下一波攻势会有重武器吗?政府军应该还不会出动,但南部沙漠保安公司估计会动用阿尔及尔总部的坦克车。」

「那些老掉牙的 T-90S 吗?保安公司手上的那些坦克是减配版的,没有安装主动反应装甲,我用 RPG[33]就能打穿它!」

「不用担心,对方调动大型运载车把装甲部队运到这里,起码要花上十八个小时。到那时候增援就到了,再说天上的家伙们应该也搞定了一切。」

「那个孩子……」

「总之,先看这一次发射的结果吧,如果他们集结在提米蒙,那就一举两得了……」

查奥又睡了过去。今天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以至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午睡醒来之后即将忘却的梦。在一段浅而疲惫的睡眠之后,他再次被唤醒,裸体的父亲站在旁边轻轻拍打他的脑袋,说:「来吧,查尼,我们去吃点儿夜宵,然后看个好玩的东西。」

「……我想睡觉,爸爸。」孩子坐起来嘟囔着。

「你不想看烟花吗?比 11 月 1 日[34]还漂亮的烟花啊。」裸体的男人笑了笑,拽着他走向摩洛哥餐厅。

查奥踉跄向前,看父亲身上结实的肌肉随步伐晃动,好几处狰狞的伤疤嵌在背上,如眼睛般盯着他。他忍不住问:「爸爸,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因为衣服是没必要的东西。」男人回答,「1962 年美国出版了一本书,叫作《寂静的春天》,作者名叫蕾切尔·卡森。在她之前,没有人想过如果人类继续破坏自然的话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本书告诉我们,假如人类自恃为万物之灵,不知节制地攫取自然,很快留给我们的就是一个没有鸟、蜜蜂和蝴蝶的荒芜世界。我们的组织在 1963 年成立,最初只是个小小的非营利组织,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现在已经成为这个地球上最有力量的环保团体之一。」

查奥想了想,说:「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

「啊哈,就要说到这里了。人最初是自然的一分子,但现在成为自然的敌人,我们需要解放自我、回归自然,衣服、汽车、楼房、抽水马桶、电动剃须刀……都是在破坏自然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我们使用的每一度电,就有零点八度是靠燃烧千百万年前的树木遗骸而产生。地球正在崩溃!查尼,我们的母亲地球正在死亡。这一切必须得到纠正。」

「不穿衣服就能让地球活下去吗?」

「没有这么简单,但这是个好的出发点。」

「那么……我也要脱掉衣服吗,爸爸?」

「不,你不用。」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你不是组织的成员。因为你的母亲……」

这句话只说了半截。他们走进餐厅,坐下来吃番茄炖羊肉和冰激凌。那些男人在喝马斯卡拉产的白葡萄酒,地上丢满了空瓶子,他们的口音千奇百怪,很多人不说法语,查奥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母亲坐在男人当中,毫不在意地展示自己的胸部和大腿,查奥对此感觉羞愧。可不知为什么,这八个小时内母亲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这让他感觉很害怕,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妈妈生气了。

「时间快到了,同志们!」突然父亲站了起来,用叉子敲敲酒杯吸引大家的视线。他指着墙上的大显示屏,屏幕一片漆黑,看不出在播映什么。「还有十秒钟,准备好看烟花了吗,同志们?」

「是的,阿克宁同志。」男人们纷纷倒满酒杯,紧盯屏幕。

几秒钟后,屏幕突然亮了。像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在夜里缓缓绽放,一团橙色的光出现了,面积和亮度不断增大,光团外围缠绕流动的粉红色线条,像是围绕花朵飞舞的流萤。

「乌拉!」有人带头喊着,酒杯相碰发出乒乒的脆响,人们大口灌下葡萄酒,用古怪的语言叫嚷着。

查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瞧着那团光晕越来越亮,变得几乎无法直视,一条旋转的红线向上生长,仿佛花蕊向天空喷出血液。

突然,基地外响起猛烈的风声,房子晃动起来,酒瓶在地板上弹跳,大家却早有准备地抓紧各自的酒杯,发出热烈欢呼。

「爸爸……」查奥惊恐地叫着,猛然发现父亲满脸癫狂的神色,下体因兴奋而充血,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的男人。

孩子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将羊肉与冰激凌喷向地板。他将夜宵和晚饭都吐了出去,然后痛苦地干呕着。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痛苦的孩子,人们在光芒绚烂的屏幕前跳起舞来,有人举起冲锋枪向天花板哒哒哒地射击。

不知过了多久,查奥终于直起身子,用纸巾擦净嘴巴,他看到屏幕上的光晕已经缩小了,化为一团暗红色忽明忽暗的火,空气中多了一种焦煳的味道。

「查尼啊,你看到了吗?」父亲叫着,眼睛望着墙壁外面的某个地方,「这就是人类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比谁都希望重建秩序,保护自然,可若不经过惩戒,人类又怎能懂得其中的道理呢……」

孩子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母亲被一群裸体男人围在中央,发出快乐与痛苦并存的尖叫声。

「……爸爸,妈妈……」孩子站在狂欢的餐厅中央,喃喃自语,屏幕上如木炭般发红发亮的,是被特里尼蒂 β 天空站一分钟激光照射所毁灭的提米蒙。

千年历史的绿洲,因特里尼蒂项目而重新繁荣的小镇,拥有美丽红色砂岩旧城墙和繁华新居住区的沙漠城市,三万六千人的家。一分三十秒的时间。提米蒙连同三万六千沉睡的居民,安静地从世界地图上消失了……

第二次发射后 15 分钟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提米蒙被毁灭后的八分钟,第一段视频被发布在阿尔及利亚的社交网络上,随后星火燎原般传遍世界。

拍摄该视频的是特里尼蒂 β 地面站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当时他在距离提米蒙小镇七公里外砂岩山上的观察站执勤,激光击中提米蒙的时候,他掏出手机记录了将近八十秒的画面,将视频传上网络。紧接着,他就被高热的冲击波吹下了悬崖。

「真主啊!」视频的末尾,这位工程师用阿拉伯语疯狂地喊叫着,声音被呼啸的热浪所掩盖,电视台根据口型推断出工程师的最后遗言,「大难,大难是什么?你怎能知道大难是什么?在那日,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山岳将似疏松的采绒。至于善功的分量较重者,将在满意的生活中;至于善功的分量较轻者,他的归宿是深坑。你怎能知道深坑里有什么?有烈火!」

文字在滔天烈焰的画面上流动,这是布兰登·巴塞罗缪所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视频片段。

深夜的联合国总部大楼一层接待厅人头攒动,但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抬起头观看壁挂电视中反复播放的视频。电话铃声叮零作响,办事员摘下听筒,电话那边响起同样的背景音,那是激光毁灭城市的滚滚雷鸣。

「巴塞罗缪博士,我听过您的名字。」这时,一位四十岁年纪的女士轻触博士的手臂,让他从灾难的画面中暂时解脱出来,「我是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黛米·怀特,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叫我布兰登。」老人摘下帽子,满怀感激地与对方握手,「这真是一场灾难。我是白宫紧急反恐小组的成员,我猜总统应该向你发出了提请召开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的要求。关于会议的必要性,各常任理事国应该已有共识,会议召开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以美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率先入场,做一些准备工作。」

美国代表面露疑色,说道:「特别会议?目前我还没有接到白宫的通知。」

「很快会接到的,怀特小姐。总统先生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

仿佛为了验证巴塞罗缪博士的预测,黛米·怀特的手机适时响了起来,她接通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然后通过指纹验证签署了一份电子文件。「您说的没错,博士,跟我来吧。」她点了点头,递给老人一张临时出入卡,带他通过安全检查走向电梯,「总统和智囊团正在赶来的路上,您可以到秘书处大楼十七层稍事休息,173B 房间的保密等级是最高的,请放心使用网络。」

「谢谢。」

「另外,您的随从经过身份检查后,会有人带领他与您会合的。」

「随从?」巴塞罗缪博士转过头,看见送自己到达这里的那位光头 FBI 高级探员正站在哨岗外,用那种略带嘲讽的古怪眼神盯着自己。「……当然,谢谢。」

屋门关闭,黛米·怀特急匆匆离去。老人坐在沙发上扫视 173B 房间,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左右,透过大落地窗可以俯瞰静静流淌的纽约东河。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信息终端,大量的新消息立刻开始快速滚动,一则信息以红色字体标注:根据 EuroNER 的观测,袭击阿尔及利亚提米蒙的激光束持续了九十四秒时间,释放了零点九至一点二万吨 TNT 当量的能量,大约相当于 1945 年投射在广岛的「小男孩」热核炸弹当量的一半。

另一条蓝色信息带有 FBI 最高保密级别的标签,老人轻轻点击,一个视频窗口弹出:在灯光明亮的审讯室里,一个老妇人斜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数据显示她的心跳已非常微弱;隔壁另一间审讯室内,FBI 的刑讯人员将一名中年男子的头颅固定在牵引架上,开启瞳孔激光投影仪,这种眼底投影能在短时间内向刑讯对象灌输大量符号化信息,在自白剂的帮助下,可以迅速瓦解犯人的理智与心理防线,如同往密闭的玻璃瓶里大量灌水,靠冗余信息把想要获得的答案给挤出来。

巴塞罗缪认出了这名表情错乱、口吐白沫的男子,他是特里尼蒂美国公司总裁,一个依靠美国南部页岩油和天然气发家的能源巨头,也是在化石能源储量出现衰竭势头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空间太阳能计划的人。

「可悲!」博士关闭了视频窗口。

突然间,画面静止了,一切操作被锁定,终端转入视频会议模式,总统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中央,从画面背景判断他应该身处凯迪拉克防弹车上,正在华盛顿到纽约的途中。

三位宇航员的图像依次浮现,肖的太空舱灯光暗淡,他本人依旧严肃不语,里克·威廉斯还是脸上挂着微笑,莫甘娜·科蒂依旧转着圈儿。

这次美国总统率先开口:「我下令中止无线电干扰,主动与你们联络。我对发生在阿尔及利亚的事件感到非常遗憾,你们不仅惹怒了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甚至还决意与全世界为敌。」

美国宇航员轻松地回应:「我感同身受,长官。一方面,你因为浪费了纳税人的上千亿美元而压力沉重,这肯定是越战以来美国在军事上最大的挫败;另一方面,我们毁掉的是非洲某个三万人口的小镇,而不是迈阿密,不是波士顿,不是洛杉矶,不是休斯敦卢普区的印度人聚居地。如果有下次竞选的话——」

「里克!」莫甘娜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抱歉。说正题,我们在等着好消息呢,长官。」

总统沉默了二十秒,恰到好处的二十秒,然后说:「美国作为常任理事国提出了召开会议的请求,等待其他国家和联合国秘书处的回应。」

里克·威廉斯笑了起来,「谢谢,这真是个好消息!接下来请别开启无线电干扰了,我们要在电视里看到这个消息。从现在开始,你们要通报紧急会议筹备的进度,我会开启两小时倒计时,每次进度更新,倒计时表都会重置,若没有最新消息,两小时一到,第三次打击就会降临在地球上某个繁华的地方——这次可不会是小城镇了,长官。」

「你是手握枪支的婴儿,孩子。」美国总统的表情突然松弛下来,「你不知道在开一个多大的玩笑。后悔永远是来得及的,我可以签署总统令保证你们三人的安全。一艘『海王星』飞船很快将进入同步转移轨道,你们可以乘坐飞船回到地球。欢迎会是不会有了,起码我能保证没人会向你们投掷西红柿。」

「呵呵。」威廉斯咧嘴一笑,「真好笑,长官。那么就这样了,下次联络再见,别忘记倒计时。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吗,伙计们?」

莫甘娜背对镜头摇了摇头,沉默的肖率先关闭了摄像头。三名宇航员的图像依次消失。

总统坐在舒适的皮座位上,用指甲嗒嗒叩击中控台,灰色的眼球里看不出多少愤怒,「问问中国人在干什么,问问俄罗斯人在干什么,还有欧洲人。」他说,「搞清楚他们有没有收到特里尼蒂的联络,给我一份阿尔及利亚事件的简报,让 FBI 从那几名罪犯身上弄出点儿有用的东西来,通知太空司令部调集空间力量,命令第二、第三、第五、第六、第七舰队警戒,战略核潜艇全部进入战备巡航状态……另外谁能告诉我特里尼蒂地面站是什么情况?做点儿有用的事情吧!」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1 小时 31 分 59 秒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 2 号楼 地下 8 层

肖平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椅子上,束缚带将他的身体牢牢捆住。伊万捋起他的袖子,用压脉带勒紧他的手腕,从旁边的冷藏柜里端出一只托盘放在桌上,撕开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折断一个安瓿瓶,吸满淡蓝色的注射液,弹一弹针头排出空气,然后把针管里的液体注入肖平的静脉。

「针管里装的是什么?」肖平抬起头。

伊万丢掉注射器,慢慢放下卷起的衣袖,说:「针管里的是 DLS,一种尚在试验阶段的神经元激活药品,与治疗抑郁症的多巴胺、拉莫三嗪功效类似,只是功效更强。药物会在五分钟后生效,你可能会感觉恶心、头晕、眼花,那是正常的副作用,因为从神经末梢传来的电信号被放大了。接下来,我会给你戴上头盔。」说着话,他伸手从空中拉下来一个半球形的银色头盔,「这个设备内部有三万根光纤维探针,它们会穿透你的头盖骨,截取大脑的神经电信号。到时候,我会将问题转化为光电信号传进大脑,你的大脑会自动调动海马体的记忆,产生相应的答案——并不需要你的同意。」

老人低下头想了想,说:「即使我不愿意,也还是会说出秘密,对吗?」

伊万回答:「这就是俄罗斯的技术实力,位于世界前列的神经接口技术。」

「这种技术没有用于临床医学,也就是说,它有很大的缺陷。」

「你很聪明。」伊万承认道,「即使在 FSB,这种手段也是禁止使用的。神经探针会造成不可修复的脑部损伤,特别是对海马体的深度探测。运气好的话,你会失去一些记忆,或者丢掉嗅觉、味觉、视觉;运气不好的话,会死亡。」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对面,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绿色针筒,「还有四分钟时间,而写出密码只需要十秒。这是神经元抑制药物,能够抵消 DLS 的功效,在 DLS 的脑血管浓度达到峰值之前注射,随时有效。」

肖平感觉冰凉的液体在血管里奔涌,眼前的一切开始放大,放大,自己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我就想问问我的阿佳塔被带到哪儿去了。她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好母亲,一位好妻子,虽然有语言障碍,身体也不太好……请别让她受到伤害。」

「她很好。等事情一结束,你们就可以回家,FSB 会为你们申请一枚为祖国服务勋章。」俄罗斯特工慢慢回答。

「……好。」

肖平张口喘气,觉得自己吸气的声音大得像火箭发动机,「……我没有其他的问题想问,只好奇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儿子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活动了一下身体,问道。

「半个小时前,他屠杀了非洲一座城市里的三万多名无辜百姓。」伊万木然地盯着他,「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为什么?」

「等到破解了他的电脑,就能知道为什么了。我对恐怖分子的想法并不好奇。」

「我儿子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了。麻烦把我的手腕解开,我把密码写给你。」

伊万残缺的嘴角抽动一下,「很好。」他取出纸和笔放在桌上,「你知道在我面前玩花招是没有用的,在紧急事态之下,祖国赋予我们最高级的自我处置权限,你的任何动作都会被视作威胁。我们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为了消灭他们,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能用一百种办法杀死你,在一瞬间。」他走过来解除椅子上的束缚带,将纸和笔往前推了推。

肖平苦笑着活动活动手腕,拿起钢笔写字,他已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心跳犹如雷鸣在耳边奏响,白炽灯亮得如同一轮太阳。「就这样吧。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有关我儿子的叛国行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为了听清他的话,伊万保持着警觉凑近了一些,听老人喃喃自语:「……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我是俄罗斯联邦航天局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的功勋科学家,我知道自己隐瞒了有害祖国的秘密。我有罪。可另一方面,作为我那个小兔崽子的爹,肖三十九年的父亲,从他拉青屎的时候瞅着他慢慢长大的人,我敢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我儿子的人。我俩说话不多,就有时候就着孩儿他娘包的俄国饺子喝几杯伏特加,喝多了才能敞开来聊,我给他递根烟,他给我斟杯酒,说几句话,就什么都懂了。我老肖没什么出息,搞了一辈子火箭燃料研究,我儿子比我争气多了,我和阿佳塔最骄傲的就是有这么个孩子,亲儿子。就算见了阎王,我也不相信我儿子是恐怖分子,是杀人魔王。他要做啥,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他不是坏人,他干不出坏事儿来……死也不相信!」

伊万吃了一惊。只见肖平猛地挥出右拳,伊万立刻向后跃出躲避,右手已握住怀中雅利金手枪的枪柄,却发现老人是朝自己发动攻击。

「噗」的一声闷响,肖平打中自己的上腹部,他痛苦地弓起身体,腿上尚未解开的束缚带绷紧吱吱作响。

「你……」发问声尚未出口,伊万的视野就被红光充满了。他看到,椅子上的老人化为一支剧烈燃烧的蜡烛,赤红烈焰从口鼻和耳朵中喷出,转瞬间席卷整个房间。痛苦只持续了几秒钟,人体来不及碳化就燃烧殆尽,火焰舔舐着钢铁的冷藏柜和水泥墙壁,让房间层层剥落。

藏在肖平肝脏后面的,是一枚三百五十毫升的玻璃胶囊,里面分两格存储着液态肼与过氧化氢,当脆弱的玻璃外壳破碎,强极性化合物肼与强氧化剂过氧化氢混合,顿时产生出高热火焰。油状、剧毒的肼是一种已经被淘汰的液体火箭发动机燃料,而火箭发动机,是这个华人老专家最熟悉的领域。

自从发现儿子的秘密之后,老人就趁胆囊手术的机会,让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院那位生死之交的医生朋友,将玻璃胶囊植入了自己体内。只要施加较大的冲击力,就会让脆弱的玻璃胶囊破碎。这位在良心与爱子之情间左右挣扎的父亲带着体内剧毒的火箭燃料,度过了许多危险而痛苦的日子。每逢日落便会袭来的腹痛时刻提醒他,是秉承对祖国的信念回归秩序,还是凭借父子之情做出一厢情愿的判断,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所能做的,只有如此。

他是俄罗斯人,也是个华人,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捡到的弃婴成长为那样的怪物,肖平决定成为一个罪人。东正教的罪,儒家思想的罪,无论从哪个概念上,他都只能烧尽自己,作为对万千牺牲者的赔礼。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0 小时 57 分 23 秒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特里尼蒂 α 地面站

夜色中,四辆雪佛兰 Suburban SUV 组成的编队掠过一丛五英尺高的牧豆树。

刹车灯亮起,车队停止在特里尼蒂地面站银亮的围墙前。

牧豆树下的沙漠角蜥观察到了这几个移动物体,它简单的大脑将目标判断为食谱范围之外的东西,于是不再关心,它更忧心的是自己的体温问题。夜已经深了,空气却依然炎热,它在白天积蓄的体温迟迟不能散去,这显然对健康有害。今天反常的气候令角蜥感觉很烦躁,它挪动身体,尽量把自己埋进凉爽的砂土之中。

「我们计划了那么多方案,一个也没用上。」戴墨镜的男人开门下车,向同伴抱怨,「美国政府果然是悠闲太久了,居然没有人对特里尼蒂地面基地加以控制,县警、海军陆战队、FBI、国土安全部,全都没出手。」

副驾驶席上戴鸭舌帽的人应道:「到现在为止,原试射计划所发布的疏散令仍然起效,很多救援阿拉莫戈多的消防车都被拦在警戒线外面——话说回来,消防队去了也没有什么事可做,除非他们想在岩浆上烤棉花糖。」

「好主意。岩浆烤热狗,听起来也不错。」查尔斯·唐摘下墨镜,在门禁系统上刷卡,并进行虹膜验证。门开了,他跳上车,将 SUV 一直开到基地主楼前,使用同样的方式打开了建筑物的滑动门。后面的那些车子上跳下来十几名身穿蓝色工服的男人,「按计划来吧,把工蜂放出去,恢复自动武器系统,接管发电站,刘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他布置道。

戴鸭舌帽的男人丢掉帽子,打了个响指,说道:「很简单,给每栋建筑断电,按顺序打开备用电源,剩下的我来搞定。」这位亚洲人扎着一头黑色的小脏辫,看起来有点儿嬉皮,但作为特里尼蒂美国公司副总裁、首席技术官、能源集团顾问,没人敢轻视乾坤·刘的意见。

雪佛兰 SUV 后备厢开启,四架侦察无人机嗡嗡起飞,人们四散进入基地。

查尔斯与刘乾坤通过电梯到达主楼地下二层,在灯光明亮的主控制室里坐下来,分享一瓶哥顿牌杜松子酒。查尔斯喝下一口酒,敲一敲桌面,「特里尼蒂总裁被逮捕了,还有里克·威廉斯的母亲,FBI 不会轻饶他们的。」

刘乾坤满不在乎地说:「不外乎自白剂那一套。这些人能够吐露的信息不值一提,而且他们——当然还有我们所有人——的意识深处埋设了心理炸弹,一旦超过某个刺激阀值,炸弹就会『砰』地爆炸,人会瞬间陷入深度睡眠,直到催眠他们埋设炸弹的那个人亲自将催眠解除。」

查尔斯摆弄着墨镜,「你说整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做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百分之百,或者零。笨蛋才相信概率,哥们儿。」刘乾坤嘴里咬着一次性纸杯,噼啪敲打着键盘,「对了,把电视打开,时间差不多了。看完这一段我就带人到圣塔菲去,应该刚刚好。」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0 小时 05 分 48 秒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联合国大会厅的一千八百个席位已经坐满,更多的人还想挤进门来,秘书处工作人员在极力劝阻。以常驻联合国代表黛米·怀特为首的美国代表团占据了第一排的六个席位,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也在代表团中,美国总统和紧急应对小组成员则在秘书处大楼 17 层通过视频直播观看会议。由于是仓促召开的紧急特别会议,各国元首并未列席,美国总统出于姿态问题放弃了亲自出席的想法。

联合国秘书长戴克斯·三浦宣布会议开始。这位日裔加拿大人一个小时前刚刚结束对古巴的访问回到纽约,他按照联合国宪章条款,宣布由过半数安理会理事国发起的联大紧急特别会议即刻召开。

会议开始之前,秘书长要求美国分享相关情报,因为大多数与会国家对特里尼蒂事件并不了解。

经过总统授权,黛米·怀特在大会厅的两百寸投影屏幕上播放了特里尼蒂太空站同美国政府通信的影像资料——当然,有关美国总统发言的部分做了些技术处理。

会议厅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在拨打电话,二层平台的各媒体驻联合国记者冲向美国代表驻地,想搞到原始视频资料。混乱持续了很久,直到美国人关闭无线电干扰,向特里尼蒂太空站发出通讯请求。太空站很快做出回应,三位宇航员的面孔出现在高悬金色地球橄榄枝徽标的联合国会议厅中,特里尼蒂履行了诺言,倒数计时被重置为两小时。

由于本届联合国大会的主席、副主席暂时未能到场,主席台上只坐着秘书长三浦一个人,他面对镜头发言:「我是戴克斯·三浦,这里是联合国总部联大会议厅。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应约召开,但你们要了解,这并非联合国屈从于恐怖主义威胁,而是安理会理事国认为有必要与你们正式对话,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

身穿轻便宇航服的美国宇航员微笑道:「很高兴能够与全世界交流。我是里克·威廉斯,现在代表特里尼蒂发言,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平等对话的身份,如果身上挂着恐怖分子的标签,就没法进行一场友好的谈话吧?麻烦看看你的右手边,先生。」

三浦望向自己的右边。主席台侧面是几排座位,那是联合国特别观察员席位,「……联合国观察员有权在联大发言,这一点没有错,但以你们的立场,即使是以组织身份加入……」

「不,不是组织,而是实体。特里尼蒂正式申请以主权身份成为联合国观察员。」

三浦愣住了,会议厅响起嗡嗡议论声。联合国的观察员席位有六十多个,其中大部分是国家联盟、经济共同体等国际组织,而实体主权只有五个:马耳他骑士团、红十字会、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联合会、各国议会联盟、国际奥委会。至于以国家主权担任观察员的,只有梵蒂冈和巴勒斯坦。

美国代表黛米·怀特大声道:「这是对联合国宪章的亵渎!美国无法容忍恐怖分子在联合国大会的无礼行为!」

会场里响起肖那平静低沉的声音:「这是沟通的基本条件,我们不想威胁任何人,先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换取平等的对话条件。对于那些必要的牺牲,我们感觉非常抱歉。」

「将这些刽子手从太空逮捕,送上断头台!」阿尔及利亚代表站起来挥舞着拳头,「他们谋杀了三万名阿尔及利亚人和三千名法国人,其中还包括两千多个孩子!」

「请肃静。」秘书长三浦开始维持秩序,「请肃静。宇航员先生们……根据章程,无法草率授予观察员身份,我建议先就特里尼蒂太空站对地球的威胁一事进行讨论。」

里克·威廉斯说:「《联合国宪章》可没对常驻观察员身份的认定进行规定,只赋予观察员在联合国大会发言与发起投票的权利而已。一直以来观察员身份审核是依照惯例进行的,这并不是拖延的借口吧,秘书长阁下。」

「但你们只是三名太空太阳能电站的宇航员,并不具有主体性。」

「很好,这正是我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声明的事情。」

美国宇航员举起一个塑料盒子,盒子上用马克笔潦草写着「票箱」二字,他向镜头展示盒子是空的,盖上盒盖,然后将一张小纸片沿缝隙塞进去。特里尼蒂太空 β 站的莫甘娜·科蒂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不过她使用的是一个装曲奇饼的小铁盒。肖安静地面对镜头,没做什么。

「现在开始计票,麻烦大家监督。」美国宇航员笑嘻嘻地打开盒子,展开那张对折的纸,纸上写着一行字:「特里尼蒂应该成为独立国家吗?请标记『是』或『否』。」下面写着「是」的地方打了个勾。

同样,莫甘娜盒中的纸也勾选了「是」。

里克·威廉斯清清嗓子,对联合国大会厅里的两千人和厅外的七十亿人说:「公投已经结束,投票率 66.66%,得票率 100%,我们在此正式宣布,以特里尼蒂 α 站、β 站、γ 站构成的太空领土为独立主权国家,命名为特里尼蒂共和国。我们愿意在平等、和平、友好的基础上与其他国家建立关系,进行经济领域的深层次合作,要知道,我们国家的太阳能资源——」

联合国秘书长戴克斯·三浦忍不住打断了里克的话,尽管明知这是不礼貌的行为,「抱歉,威廉斯先生,这是一个玩笑吗?」

里克笑道:「不,你刚刚目睹了一个新国家的诞生,秘书长阁下——肖,该你了。」

肖用右手推一推玳瑁框眼镜,举起一张纸,开始沉静地诵读《特里尼蒂独立宣言》:「今日我们在此宣布独立,特里尼蒂全体国民发出一致的声音。我们来自美洲、亚洲和欧罗巴,继承了东西方文明有关民主、和平、宽恕和奋进的美德,也因世界的狭窄、自闭、短视与懒惰而苦恼。站在更高的角度观察世界,我们发现在三点六万千米的轨道上不存在世俗纷争,每个人都能保持尊严。」

「我们是特里尼蒂,一个民主的、多民族的、平等的国家,我们秉承地球之子的权利与义务,珍爱人类的永恒家园,保持与所有友善国家的商业、文化、教育、医疗等方面交流合作,为地球的安全、稳定、繁荣做出贡献。」

「我们遵从国际法原则,对所有平等主权国家报以善意,并期待各国家的支持与友谊。我们保证为地球提供清洁而高效的太阳能电力,帮助联合国安理会维护地区性与全球性的和平。」

「我们是特里尼蒂,地球之外的三人国家。今日我们在此宣布独立,此事项明确具体且不可撤销,应受法律约束,且受法律保护。」

「——特里尼蒂共和国,国民肖、里克·威廉斯、莫甘娜·科蒂,共同签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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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rcle | 未知
几年前,州议会在州律法中加入了「新机器公民」的条款,正式承认机器人的独立人格存在。

同时规定了机器公民的权力、义务及社会角色,使他们可以「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以同等身份获得法律权利、社会权利、政治权利和参与权利」。

每台机器人自中枢处理器激活的一刹那,就背负着与人类相近又相异的原罪,必须依靠社会劳动赚取生存所需的电力、配件和定期维护服务。

当时没人意识到,人类在漫长的文明史上会第一次与自己的创造物展开生存权利的残酷竞争……

《起风之城》/ 张冉

第 25 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

————

【09:52】

窗外掠过一间废弃的加油站。一辆停在加油机前积满灰尘的大众甲壳虫轿车,被以三百公里时速飞驰的高速列车甩在后面。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由于高速铁路线与荒废的 3 号公路平行,一路上死去小城镇的废墟并不罕见。我闭上眼睛,花了几分钟才找到刚才那熟悉感觉的源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住宅楼后面是一片杂乱无章、积满垃圾的灌木丛。

某一天,不知是谁将一辆报废的甲壳虫汽车驶到灌木丛里,拆走了车里所有值钱的内饰之后便扬长而去。那个锈迹斑斑的空车壳从此成天用一对被解剖后的青蛙般的无神眼睛盯着我的卧室,让我整夜不敢拉开窗帘,不敢面对窗外漆黑的夜里汽车尸体那莹绿色的邪恶目光。

一开始,会有流浪汉在甲壳虫轿车内烤火过夜,后来,灌木丛开始在车内生长,穿过破碎的车窗、机器盖和天窗钻了出去,将废旧的雨刷器举上天空。远远望去,仿佛树丛将汽车吞噬了,蓝色的甲壳虫渐渐与幽暗的丛林融为一体,再看不到车灯阴冷的眼神。

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整个灌木丛。火焰烧了三天两夜,留下一片焦土,草木灰被北风吹散,露出甲壳虫汽车干瘪的残骸。作为人类工业文明的结晶,它算是以自己的方式战胜了自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大火之后没多久,我就离开了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城市,之后再未回去。

【09:10】

两天之前,一封信出现在我的邮箱里。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越来越开始怀念纸制品的芳香气味与墨水书写的柔和触感,收到一封手写的信我并不感到奇怪,但邮戳表明这封信来自一个特别的地方。从机器人秘书的托盘上拿起信封,我的手指出现了不自然的颤抖。

我不愿再与那座城市产生任何瓜葛。自从改名换姓、在知名大企业谋得一份体面工作之后,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那座城市背后的阴影,可没想到,整整十年平静的日子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看到那个地名的时候,我的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

「谢谢。」我竭尽全力保持仪态,说出得体的礼貌用语。机器人秘书同样礼貌地做出回答,收起托盘,驱动十六只万向轮,将自己的身躯挪出了办公室。

我明白即使故意视而不见,好奇心最终还是会驱使我割开信封,将那些令我忐忑的字句逐一阅读。所以在片刻思考之后,我坐定在转椅上,打开做工并不考究的木浆纸信封,取出薄薄的一页信纸。

「大熊。」

信的头两个字将我狠狠击中。我倒在座椅里,呆呆望着工业美术风格的白色天花板,花了五分钟才调匀呼吸,让宝贵的空气重新回到我的胸膛。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会这样称呼我,我的身份是大企业的高级工业设计师,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白领,工业社会最稳定的构成,是这座干净整洁、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不需要改变,也不需要回忆。但这封信只用两个字就唤起了我的回忆——在我的字典里,回忆就意味着改变。

我无法停下,唯有继续阅读下去。

大熊:你知道我是谁。我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如果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的话,一定要来帮我,如果不记得的话就算了。对了,时间紧迫,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对不起。从 11 月 7 日零点起,你要在七十二个小时内赶来,不然就不用来了。就这样。

这封信并未遵循信件的格式,没有抬头、署名和问候,以这个社会精英阶层的眼光来看,就算小学生也不该写出这样不合规矩的信件。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位会写出这样肆无忌惮的信。

办公室在眼前远去,记忆将我扯回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在卧室的床上,我拥抱着那个穿着白色棉袜子、身上散发出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我的手指因紧张而僵硬,透过 T 恤衫与牛仔裤的间隙偶尔触到她那滑腻的肌肤,指尖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一床如云朵般柔软的棉被搭在我们身上,我裸着双脚,而她穿着一双洁白的棉布袜子。我的鼻子埋在她的发中,不由自主地翕动鼻翼,将她发丝和白皙脖颈传出的体香吸进鼻腔。

没错,就是那甜甜的水蜜桃味道,夏日里成熟的、甘美醉人的水蜜桃味道。

【08:54】

钢蓝色的烟雾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那就是我出生的城市,坐落于生长着仙人掌、红柳、风滚草和约书亚树的戈壁中央。

这座城市因煤矿与铁矿大发现而一夜兴盛,被蒸汽轮机和铁路线推动向前,就算在经济危机时代,也不眠不休地制造出崭新的汽车与机械设备,却在十年前突然衰败……这就是我的故乡。

就算冬季的信风吹起,也驱不散城市浓厚的烟尘。

自工业革命时代开始熊熊燃烧的炼铁高炉将铁灰色微粒洒遍城市的每一条街巷,让城市变成匍匐在尘烟中的洪荒巨兽。没人说得清这种沉重的灰色浓雾为何不会随着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科技进步而消失无踪,两百年的岁月早已将这雾气与城市的生命捆绑在一处,就算最先进的空气净化设备也对它束手无策。

炼铁厂高炉的巨大烟囱已失去功能,成为矗立在城市角落中供后人观瞻的古老遗迹,可每当太阳从东方的沙漠地平线升起时,雾气总是如约而至,将这座毫无生气的城市悄悄拥入怀中。

步下火车的一瞬间,我无比厌恶地皱起眉头,脸部、脖颈和手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能感觉到雾气的潮湿,仿佛雾中无数奇怪的生物在伸出舌头四处舔舐——这种恐怖的幻觉从小就折磨着我的神经,离开故乡的十年没能让我忘记不快的幻象,我裹紧大衣,告诉自己回到故乡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捏着票根走出出站大厅,两台圆滚滚的服务机器人迎了上来,电动机驱动万向轮碾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的噪声。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一台机器人展开顶端的三维投影屏幕,将城市地图展现在我面前,另一台机器人默默地站在旁边,等待为我提供其他服务的机会。

准确地说,它们应该被称为「机器公民」,这一称呼是州议会立法规定的。每台机器人自中枢处理器激活的一刹那,就背负着与人类相近又相异的原罪,必须依靠社会劳动赚取生存所需的电力、配件和定期维护服务。

这是一种单纯的按劳分配制度,机器人与企业或公权部门之间形成雇佣关系,双方权益受到法律保障。近几年,机器人的福利问题也被提交州议会讨论,有人坚称机器人群体也应该纳入社会保障制度,因为从形式上来说,机器人的维修保养与人类的体检医疗并无不同。

制造这些机器公民的,是名为罗斯巴特(ROSBOT:现实社会化自动机械集团)的企业联合体,在这个州的任何城市都能见到罗斯巴特的盾形标志,就算在这荒芜之地也不例外。

机器人用四个语种耐心地复述了问题,并在屏幕上演示着地图、电话黄页、交通指南、在线博物馆等功能。第二台机器人的顶盖关闭着,显得有点儿闷闷不乐。

我的目光扫过公共交通系统指南。没有变化。公共交通是一座城市的生命线,十年未变的生命线,说明这座城市确实已经死去了。

「谢谢,我不需要什么帮助。」我提起行李箱绕过两台机器。

投影屏幕如花瓣般失望地合拢。「祝您愉快,先生。」毫无感情色彩的女性合成音在背后留下违心的祝福。

「希望如此。」

在接到信件五十个小时后,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吩咐秘书延迟例会的时间,向副总经理递交了事假申请,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声称自己有紧急任务必须立即飞往东海岸出差,然后吩咐妻子取回干洗店里的衣服,锁好屋门,不要忘记喂狗。

然后,我提着行李箱独自来到中央车站,登上了开往这座城市的高速列车。我的行李箱里只装着一件干净衬衣、一部便携电脑、一瓶功能饮料和一个文件夹。我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

我觉得我疯了。

【08:12】

腕上的手表显示「08:12」,那是按照她给出的期限设置的倒数计时,「从 11 月 7 日零时起七十二个小时之内赶到」,距离期限还有八个小时。

我的心情像一瓶冰镇后的碳酸饮料,寒冷彻骨,黑暗无光,不知何时会彻底爆发开来。这座被遗弃的城市的一切都在压迫着我,肮脏的街道、缺乏修缮的楼宇、破碎的路灯、无精打采的行人……灰色的天幕和蓝色的雾气与我居住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在属于我的城市,一切都是整洁的、有序的、高尚的,那是属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天然骄傲。

我害怕如潮水般涌起的回忆,害怕唤出藏在我体内那个生于斯长于斯、如同整座城市一样肮脏卑微的孩童。我不由隔着衣袋抚摸着信纸,尽力以美好的回忆驱赶如影随形的灰蓝迷雾——十二岁那年的秋天。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天空晴朗,甲壳虫汽车在灌木丛中露出枝枝丫丫的笑容,我们坐在床上,我从身后环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发丛中,嗅着甜蜜的水蜜桃味道。她咯咯笑着说:「别闹了,大熊。再不开始练习,准没办法通过珍妮弗小姐的选拔。到时候我会狠狠踢你屁股的。」

我回答道:「好吧。我还是搞不懂这样做有什么好玩——你是说,在那个东方国家,这是一种表演形式还是什么来的?」

她扭过头,用黑色的眸子瞪着我,「我说过好多遍了,这叫作『二人羽织』,是很有历史的东西,只要你能够稍微聪明一点,不要总是笨手笨脚打翻东西就好了!」

「好啦好啦。」我嘟囔道,「那再来试一次吧。」

她拉起又轻又软的棉被,一边嘟囔着这样的棉被不合用,一边将我们两人整个罩在其中。世界黑暗下来,我感觉温暖而舒适,双臂轻轻将她搂紧。

「好,现在端起碗……再右边一点,再右边一点……再往右,你这个笨蛋!」她大声指挥着。

我摸索着端起大碗,右手拿起一双名叫筷子的餐具,试着夹起碗中的面条送进她口中。

【07:52】

我步出车厢,提着行李箱走出地铁站布满涂鸦的阴暗通道,沿着停止工作的自动扶梯走上地面。风中飘着的碎纸是这街区唯一的亮色,一名机器人警察慢悠悠驶过,五个监控摄像头中的一个扭向我,一闪一闪的红灯仿佛代表它疑惑的眼神。

「需要帮助吗,先生?」外形如同老人助步车一样可笑的机器人警察开口问道,将眼柄上的五个球形摄像头举起,上下扫视着与街道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很好,谢谢。」我摇摇头。

「那么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先生。」警察摇摇晃晃地驶离,履带底盘后部的红蓝双色警灯无声闪耀,将布满灰尘的金属外壳映得忽明忽暗。

我抬起头。巨大的冷却塔像史前动物的遗骸一样匍匐在眼前,龙门吊车横亘头顶,粗硕的管道遮蔽天空。她给我的信中没有明确指示,我不知去哪里寻找这个深埋于记忆中的童年伙伴。陈旧的记忆驱使着我不自觉地来到这里,城市东部的重工业区,我出生、长大,然后用了十年来逃避的地方。

阳光暗淡,废弃的机械散发着钢铁的腥甜味道,锈迹斑斑的管道尽头,一只蝙蝠从厂房破碎的玻璃窗里振翅飞起,消失于钢蓝色的迷雾之中。这死去城市的尸体以绝望的、腐朽的、失去灵魂的形态静止在时间的凝胶里,钢索将阳光割裂,地面上铺满墓碑般的片片光斑。

我长久地望着那锈蚀的齿轮、干涸的油槽、长满衰草的滑轨与绞索般摇摇晃晃的吊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犹然记得在灾难发生之前的日子里,机械师在罢工游行的间隙,还会为心爱机械的传动链条添加润滑油,期待漫长冬季过后,它还能再次发出热气腾腾的震耳轰鸣。

我的父亲,那位终身为汽车制造厂服务、却因高效而廉价的机器人劳动力丢掉工作的蓝领工人,曾经无比乐观地对我说,总有一天炼钢厂高炉的火焰会再次燃起,城市会再次充满机械运转的和谐之声。

「一切都会变回老样子的,我保证。」他用仅余的一点钱购置了丰富的食物,满心期待着好事的到来。

等我回过神,他已经化为了瓶中的白色粉末——那么健壮的一个男人居然能够装进小小的瓷瓶之中,这让葬礼的场景显得有点儿讽刺。

裹紧西装外套,我迟疑地向前迈着步子,小心地踏过光与暗的斑纹。要去哪里呢?比起这个富有哲学性的问题,我用了更多精力遏止猛然漾起的回忆,危险的东西正在脑神经突触之间蠢蠢欲动……不要乱想!我严厉地呵斥自己,奋力驱走脑中的幻影。

从这里向前,丁字路口对面是冲压机床厂,而汽车制造厂就在右转之后的道路尽头。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我爷爷的爷爷随着人潮拥入这座戈壁滩中央的城市,成为一名产业工人,从此代代传承。我父亲本人就完全无法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接受职业教育,接替父亲的职位站上生产线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拧紧面前的每一颗螺丝,这是男人最踏实的工作,也是最美妙的游戏。

她如今又在做什么呢?这座城市已经死了。炼钢厂死了。发电厂死了。轮机厂死了。汽车制造厂死了。留在这座城市中的只有绝望的酗酒者、等死的老人、麻木的罪犯和丑陋的妓女。

徘徊在死去城市中的她,是否仅仅是残存着水蜜桃香味的白色幽灵?

【07:37】

我不得不放松警惕,让有关她吉光片羽的记忆溃堤而来。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作「琉璃」,那是一种源自东方的美丽彩色玻璃。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本人却不太满意,说那是极其昂贵且易碎的玩物,在她祖辈所在的国度,只有古代的君王才有幸可以赏玩。

我父亲与他父亲不在同一车间,不过不约而同选择居住在公寓楼,主动放弃了市郊的独栋住宅。我的父亲要承担母亲的昂贵赡养费——事实上,我对母亲的印象很淡薄,她对我来说只是每个月要分走一大笔生活费的陌生女人罢了。而她的父亲则由于股票投资失败,欠了一大笔外债,不得不节衣缩食寄身于免费的公寓楼中。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在废弃的甲壳虫汽车出现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小学。当甲壳虫汽车里长出茂密灌木的那一年,我们早已是无话不谈的玩伴。那个年纪的男孩女孩会将感情当作羞耻的事情看待,情窦初开的我不敢坦白自己少年维特的烦恼,而她似乎迟迟不肯长大,只对耳机中的摇滚乐着迷。

之所以对十二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记忆深刻,不仅因为那是我初尝感情的甜蜜与苦涩滋味的日子,也由于一件大事在这座城市发生。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这里召开,全球最新的各式机器人云集于此,这是所有喜爱机械与新潮电子产品的孩子的饕餮盛宴。我从小迷恋着机器人,而她也对这些钢铁造物很有兴趣,我们被学校的机器人协会推举出来,要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开幕式上代表整座城市表演节目。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准备些什么,而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二人羽织」。

「你不觉得那很像机器人吗?我是头脑与面孔,而你在后面负责双手的动作,扮演着我自己的手臂,那不正像人形机器人刚学会走路时的奇怪样子吗?一定可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她盯着我,粉嫩的脸颊映着下午学校的阳光,纤细的汗毛若隐若现。

「听你的。」我情绪复杂地回答道。

【07:12】

汽车制造厂的大门紧紧锁闭,不远处的墙上有一个崩坏的缺口,我从那里轻松翻越进去,站在长满齐膝野草的大院中。

我的正前方是办公楼,左手边是碰撞车间,右手边是试车车间,底盘、承装、制件、喷涂、焊接、总装和检测车间以棋盘形左右排列。在制造业鼎盛的时期,这片二十公顷的土地挤满了一万五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蓝领工人,生产汽车的工时被压缩到惊人的十二个小时,每六秒钟就有一辆崭新的汽车驶下流水线。

我闭上眼睛,想象满载汽车的载重货车呼啸而过。短短十年时间,缺乏保养的水泥路就已经被野草侵蚀得支离破碎,四周散发着青草和油泥混合的奇怪味道。

「当啷」一响,脚尖踢起一只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靠近大门的厂房窗户七零八落,厂里能拿去换钱的东西早被游民洗劫一空,墙壁画满充满性暗示的暗红色涂鸦。「赶走木偶!保卫生产线!」高居于涂鸦之上的是十年前罢工运动的口号,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愈行向厂区深处,流浪汉活动的迹象就愈少,巨大的墓园中只有我在默默行走。名为「恐惧」的无形怪兽将右手搭在我肩上,让我不断回头惊惧地环视四周,幸好透过雾气射来的阳光给予皮肤些许温暖。我松开领带,让喉结可以轻松咽下加剧分泌的唾液。

到达目的地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目的地所在,潜意识将我引领至这熟悉的角落——当然,除了这儿,还能是哪儿呢?

六层高的公寓楼恰好遮住阳光,公寓外墙残留着灼烧过的痕迹,四层最右边的那扇窗户,玻璃破碎、以不祥的寂寥眼神凝视我的那扇窗户,正是我卧室的窗子,年少的我曾经多少次从窗口向下俯瞰,而如今我抬头看去,肮脏的窗帘随风轻摆,看不清那后面是否有一张静止不动的孩童面庞。

「喳!」一只惊鸟穿林而出,凄厉鸣叫着射入高空。已经完全看不出那场大火的痕迹,被烧得精光的灌木丛如梦魇般重生了,开着黄色花朵的沙冬青与叶子油绿的野扁桃被多刺荆棘缠成扭曲的形状,这片林子几乎与童年记忆中一般无二。

我手指颤抖地拨开一束梭梭草,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出现在眼前,那被火焰炙烤成炭黑色的钢铁骷髅如今再次被植物占据,灌木以疯狂的姿态从每一寸缝隙中挣扎而出。

我突然想起童年的一种玩具。那是世界机器人大会为感谢我们表演节目而赠送的礼物:具有行走能力的机械人偶。人偶的面部是一个棉质的圆球,只要按照自己喜爱偶像的照片在圆球上相应位置植入草籽,每天细心浇灌,七天之内,小草就会长成这位名人的五官轮廓,同时这种基因工程制造的草种会将光合作用制造的糖分输送给人偶内部的化学能燃料电池,驱动小机器人向着光线更强的方向行走。

我不知是谁设计出这种奇怪玩具的,表现最基本的机器人生存原理是可以理解的,但绿色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迈着僵硬的步伐在写字台上追逐阳光,这不是儿童玩具应当具有的模样。令我更加恐惧的是,一个月过后,那些基因变异的青草开始不受限制地疯长起来,迈克尔·杰克逊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全都喷出长长的草叶,机器人行走的速度也因能量充足而加快了。那个七窍流草、在屋里四处狂奔的怪物是我一生的噩梦。

——迈克尔·杰克逊是我最爱的歌手,我还喜欢罗比·威廉姆斯、布鲁诺·玛尔斯和芮阿娜。她的音乐播放器里装满更加过时的摇滚乐——皇后、枪花、滚石、金属乐队、邦·乔维和涅槃。我从来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而她从未试图了解我的想法。

在机器人大会之后,她与我的关系渐渐疏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每天的对话变为简单的「你好」和「再见」,我再没有触碰过她柔软的肌肤,也没再闻到过她身上迷人的水蜜桃味道。

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就像那具机器人一样散发着邪恶的气息,令我胃部收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不适感,我放下行李箱,弯下腰拨开汽车内部的灌木。

回到汽车制造厂,来到这个隐秘的地点,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根本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合理性。但回过头来想想,如果她只有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件召唤我前来,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隐藏留言呢?毕竟在曾经亲近的孩提时光里,我们总是一起坐在卧室的床前,望着这辆被遗弃的车子,编造着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以吓坏彼此为快乐之源。

在一簇结出鲜艳红色果实的沙棘之下,甲壳虫汽车的地板上,我发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我转身逃离汽车残骸,撕开信封,一张照片轻飘飘地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十二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她。

照片是用家用打印机打印的,显得陈旧易碎,我和她的笑容却透过模糊不清的像素点溢出纸面。她坐在床沿,我坐在她身后,那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夏日时光,为机器人大会排练「二人羽织」的那个午后。

仿佛一记看不见的重拳击中鼻梁,我感到眩晕、疼痛和眼睛酸涩,趁着视线没有因此模糊,我翻过照片,看到后面用碳素笔写着:「很好,起码你来了。接下来想起些什么吧,你会找到那个地方的,就是那里。」

【06:35】

我在寂静的城市里独自行走,感觉昂贵的西裤和衬衣被汗液黏在皮肤上,真丝领带令我窒息。我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街巷行到尽头,空旷广场与巨大的机器人塑像出现在眼前。那是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纪念广场,还有双足机器人「大卫」。

「大卫」有五十五米高,钢骨架,镀铬铝合金蒙皮,以金属黏合剂定型,外表大致符合人体比例,看起来不大像米开朗琪罗的名作,倒更接近古老动画片《阿童木》里面的主角。

在我十二岁那年,银光闪闪的机器人在吊车的帮助下立起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园区中心,市长带头热烈鼓掌,我和她自然起劲地拍红了掌心。

「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市长清清嗓子,「罗斯巴特集团捐赠的『大卫』将作为城市的象征永存于世,感谢他们带来日新月异的机器人技术,将我们带向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处、创造更文明高效社会的美好明天!」

市长的话没有说错,直到今天,这个机器人还倔强地站立着,即使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它每一寸表皮都烧成炭黑色,身上布满铁锤砸出的凹痕。事实上,至今没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人死了,而直至今日,死亡者的确切数目还是没人知晓。

「大卫」是罗斯巴特集团最后一件人形机器人制品,随后,复杂的双足机器人淡出了历史舞台。科技的车轮开始加速转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模拟神经元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相当程度的思考能力,随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走向社会,伦理学问题被摆上台面。

几年前,州议会在州宪法中加入了「新机器公民」的条款,正式承认机器人的独立人格存在,同时规定了机器公民的权力、义务及社会角色,使他们可以「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以同等身份获得法律权利、社会权利、政治权利和参与权利」。

当时没人意识到,人类在漫长的文明史上会第一次与自己的创造物展开生存权利的残酷竞争。罗斯巴特集团由机器人制造厂摇身一变,成了全州数百万名机器人的经纪人,每名机器人都要通过公平竞争谋得工作,赚取一般等价物,换取维持生存所需的电能、油液、零件和保养,罗斯巴特公司则抽取 50% 的佣金用来偿还机器人的制造贷款,通常这份价格高昂的分期贷款需要用三十年乃至更长时间来偿还,但机器人的服役寿命高达八十年,它们终将可以赎清自己获得自由。

企业非常欢迎这种做法。不同外形的专业机器人有各自适合的岗位,很容易在生产线上找到理想位置。它们薪酬低廉,工作时间极长(州立法规定每天不得超过二十二个小时),附加支出极少,不需要解决住房问题,没有生育和休假困扰,不会通过工会提出不合理需求……即使抱怨,也只是在机器人权益保障者那里吐吐苦水,只要稍微提高厂房里令机器人感到舒适的白噪音就可以解决问题。

唯一的受害者,就是被夺去工作岗位的产业工人。在需要情感、主官感受、逻辑判断力和决策的岗位上人类还牢牢坚守战场,但我父亲那样的蓝领工人则被机器人成批驱逐。他们亲手制造了潘多拉的魔盒,禁不住诱惑掀开盒盖,却发现盒中的瘟疫已经长出翅膀,再不受造物主的管辖。

这就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罢工的缘由,导致这座以重工业为基础的城市死亡的缘由。全机器人生产线(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生产线,电脑控制的机械手臂与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机器公民不可相提并论)能够将生产效率提高四倍到五倍,厂房必须重新设计以适应高效化与极度精确的工作流程,厂区不再需要臃肿的生活配套区,只要留有足够的停放空间(州立法规定机器人的最小休息空间为该款机器人体积的 1.5 倍)即可。

改造旧厂区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投入,重型企业已经因解约赔偿而元气大伤,它们不约而同选择在更靠近罗斯巴特集团总部的城市新建厂区,放弃了这座戈壁滩中央的孤城。许多未能顺应时代潮流雇佣机器人工作的企业很快倒闭,失业率扶摇直上,社会动荡,城市衰落……不过用州政府的话说,这只是走向新时代必须经历的阵痛而已。

我远走他乡,进入大公司工作,直到两年后才知道所供职的企业是罗斯巴特集团的下属企业。在那座崭新的城市,汽车厂、钢铁厂、精密设备厂、机床厂、数码仪器厂已经以崭新的姿态重生。那些新生的工厂都有着低矮洁净的白色厂房,厂区充满电流的嗡嗡噪声和万向轮碾过地面的吱吱声。

我喜欢机器秘书和机器巡警,喜欢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机器人技术。一想起现在脚下这座笼罩着迷雾的钢铁城市,我就尝到肺中驱之不尽油烟的苦涩味道,感觉指甲缝里塞满黑黑的油泥,想起父亲临死前强颜欢笑的卑微样子,听见汽车制造厂最后一次下班汽笛声的清鸣。

是的,我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同其他上百万人一样。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照片,穿过窄街大踏步走向双足机器人的方向。如果答案存在的话,一定就在那个地方。

【06:12】

「二人羽织」这种表演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笨拙的喜剧、和谐的正剧,还是滑稽的悲剧?这种源自东方的奇异文化我最终都没能理解。

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凉爽夏夜开幕,中央展馆大舞台的幕布缓缓拉开,六盏聚光灯穿透厚厚的棉被射来粉红色的辉光,喧哗声渐渐平息,奇异的静谧统治了会场,即使躲在她的背后,我也能感觉到五千名观众视线的灼热。

「别怕,」名叫琉璃的女孩对我说,「有我在。」

我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个棉被制造的小小空间里,我拥着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孩的柔软躯体,却紧张地弓起后背,保持着尴尬而礼貌的距离。我垂在琉璃身前的双手能感觉到空气的温度,幸好一万只窥探的眼睛被棉被关在外面的世界。我的鼻尖埋在她的发中,嗅着让人迷醉的甜蜜桃子味道,整张脸都因紧张和幸福而充血、发热。我能感觉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是十二岁少女面对五千名旁观者的天然恐惧,也是从小听着古老摇滚乐长大的灵魂面对五千名观众的天然亢奋。忽然间,颤抖停止了,她自言自语道:「突然肚子饿了……那么就吃一碗面吧。」

这是表演开始的信号。我轻轻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开始摸索装满面条的大碗。奇怪的是,那时我却完全没有想着表演本身,脑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念头:如果她身上能够散发成熟桃子的味道,那是不是说明所有女孩都是水果口味的?隔壁班的凯茜·布雷迪是不是草莓味道的?班主任提摩西夫人应该闻起来像坚果吧?我自己又是什么味道的?如果我与琉璃结婚,会不会生下一大堆桃子味道的可爱女孩?

许多年以后,我拥有了一个闻起来像香奈儿 5 号香水的妻子,养了一条酸奶油味道的大狗。我决心不再回忆这座雾气笼罩的钢铁之城,却在偶尔闻到桃子味道的时候心中一荡,胸腔中的某个部位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感——比如现在。

如果心电图和冠脉造影解释不了心脏的疼痛,那么只能相信那是灵魂借宿的地方吧。

我踏上纪念广场的黑白两色地砖。整座纪念广场由第十四届机器人大会的几栋主体建筑改建而成,棋盘状地砖应该是对「深蓝」电脑的致敬,而环绕整座广场的单轨轨道,不用说是地球环日轨道的拙劣模仿。

在我十二岁那年,这条轨道上有着骑单车的人形机器人不停穿梭往返,向世人展示其高妙的平衡感;如今铁轨早已锈迹斑斑,在那个脏兮兮的移动物体高速驶来时,松动的螺栓发出不祥的嗒嗒震动,铁锈簌簌掉落,整条轨道都在上下起伏,看起来像泡在咖啡里的早餐麦圈一样随时可能粉碎坠落。但悬浮在永磁场之上的轨道不可能原地坠落,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碳纳米系带全部断裂,它也只会被高高弹起来,扭成麻花形散落到鬼知道什么地方去。

我停下脚步,放下行李箱,干脆把领带扯掉揉成一团塞进衣兜,松开了衬衣上的三颗纽扣。一个嗡嗡作响的家伙沿着轨道驰来,吱一声停在我面前。这个轨道机器人形状像个饭盒,一停下来就开始叮叮咚咚地播放《献给爱丽丝》,将盒中售卖的物品展示给我看。左边一半是平凡无奇的旅游纪念品,右边一半是冷冻的速食品,包括饮料和水果。我望向哪种食品,机器人就殷勤地放出一丝含有食品味道的香氛喷雾。当视线掠过水蜜桃,化学合成的桃子味道令我悚然一惊。

「仅售三元,先生,保证新鲜的南方农场水蜜桃,从采摘到冷冻保存只用了五分钟,就连南方农场充满阳光味道的美味空气都被一起冻了起来呢,先生!」机器人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摄像头捕捉到我的神态,随后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扬声器发出欢快的合成音。

「好吧。」我犹豫了一瞬间,掏出皮夹数出三张零钞递过去。

「感谢光临!T00485LL 发自 CPU 地感谢您,先生!」刷的一声,钞票被不知藏在哪里的触手夺走了,一颗速冻的大桃子弹出机器,在空中漾出一团水蒸气的云雾,接着轻轻跌落在托盘上,零下十八度急冻的水果被定向微波快速解冻,休眠与唤醒都只用了短短一秒钟。

「这是您买下的南方农场水蜜桃,先生,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下这些可爱的纪念品,比如可以自动下楼梯的势能转换器、能够看护婴儿的恐龙玩偶、印有『大卫』图案的夜光纪念章……」托盘升起在我面前,桃子同屏幕上显示的样品一样饱满可爱,新鲜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

「不必了。」我拿起那颗水蜜桃。

没有味道。看似美味多汁的桃子没有任何味道,水蜜桃底部有个小小的标签,上面的日期显示这颗桃子已经在机器人的冷库中沉睡了四年零十一个月,但距离保质期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按照食品安全法规定,桃子的营养成分流失最多只能在百分之五,它本质上还是一颗营养丰富、汁水充盈、健康纯粹的桃子——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我随手将只咬了一口的水果丢进垃圾箱,走向纪念广场北侧的巨大人形机器人。饭盒模样的售货机器人乖乖闭嘴不语,但鬼鬼祟祟地沿着轨道跟在我身后,滑轮摩擦铁轨发出难听的刮擦声。无论它还是轨道本身都需要一次从头到脚的保养,否则在不远的某一天就会彻底沦为废铁。

「不要跟着我。」我没有回头,冲身后挥挥手。优先级更高的服从逻辑战胜了求生欲望,售货机器人的身形静止了,孤零零地凝在铁轨上,像冬季瑟缩在电线上忘记南飞的孤鸟。

整座广场没有其他游客。离得越近,伤痕累累的机器人雕像就显得越发丑陋,我皱起眉头,掏出照片细细观看。一件事突然浮现于脑海,却远远飘在意识的捕捉范围之外摸不到轮廓。照片上是十二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她,在十二岁的夏日与十二岁那年的卧室房间,十二岁的年纪里,应该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阴影存在。

而那个影子,也是我远离这座都市的原因。但现在,我绞尽脑汁也看不清那个影子的面目。一旦意识到这个死角存在,大脑就开始用尽力气破解回忆的谜团,像水蜜桃一样被冻结的往事坚冰慢慢融解,一个接一个画面浮出水面。

我和她。我和爸爸。我和提摩西夫人。我和巨大机器人雕像。在浓雾中迷失而被吓坏的孩子。放学后的秘密基地。草稿本上的机器人图纸。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制造的机器人。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每个画面里都有那个影子存在,如同无形的手在按下快门将回忆定格的时候,总是将一道徘徊于身边的幽影记录于其中。

越是努力捕捉,神秘的影子就越轻飘飘地溜走,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的大脑,怀疑内侧颞叶的每一个神经元和神经突触在联合起来欺骗这具身体的主人——童年的记忆如果这么不可靠,为何琉璃肌肤的温热触感和身上散发的甜蜜味道显得如此鲜明?

头痛开始袭来。「见鬼……」我从裤兜里摸出尼古丁咀嚼片丢进嘴巴,用咬嚼肌的运动缓解疼痛。胶质中的尼古丁渗透进血管,这种禁烟运动中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安慰剂让我精神立刻振奋起来,但这无助于思考,我只能暂时将打结的记忆丢在一边。

巨大的机器人塑像遮住朦胧的阳光,庞大的双脚逐渐与我的视线齐平。经过修葺的大理石基座用四种语言刻着拍马屁的美术评论家的华丽辞藻,他们居然认为这一团焦黑扭曲的金属是现代文明史上妙手偶得的极佳创作。作为设计师的一员,我对此实在难以苟同,甚至不大敢直视那丑陋的金属骨架。

机器人塑像凝视着五百米外的机器人大会主场馆,我和琉璃曾在那栋蛋壳形的乳白色建筑中登台表演,收获了五千名观众的热烈掌声。当时我们其实演砸好几个地方,却意外地赢得了哄堂大笑,或许这正是这种表演形式的高明之处吧。灯光亮起,大会正式开幕,每一个小舞台都有吸引人的各式机器人登场,我们两个趁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爬上机器人塑像的基座,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场馆和亮着灯带的长长轨道,等待烟花升起。

那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十二岁的我们,或许正试图表现自己成熟的一面,谈论着音乐、电影、书籍,也许聊起学校中发生的事情,更可能谈着关于机器人的话题,想象着我们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

到如今,我已经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而她的未来呢?

我在我们曾经并肩坐着、悬空摇晃双腿的地方找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当年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爬上高高的基座,如今看来,那不过是齐胸高的台阶罢了。我的心境非常复杂,但走到这一步,除了打开信封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撕开信封,薄薄的信纸上只写着一个名字:乔。

【05:36】

乔是谁?

这个名字没能将沉睡的记忆唤醒,短短三个字母看起来有点儿陌生。「乔」应当是「约瑟夫」的缩写,现在几乎已没有人将男孩命名为约瑟夫了,因为那听起来又老气又陈旧,一点不时髦。我的交际圈当中没有人叫作乔或者约瑟夫,与琉璃共同认识的熟人更是屈指可数。我静下来梳理了一遍记忆,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名字存在。

死去城市的铁灰色遗骸像一个魔咒,逃离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升起,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背叛意志。不管望向哪里,都能看到童年的我的影子。我一边想着姓名的谜题,一边漫无目的地慢慢行走,圆形轨道上的寂寞机器人进入我的视野,我脑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喂。」我开口道,「可以帮个忙吗?」

「当然,先生!T00485LL 竭诚为您服务!」机器人立刻欢快地冲来,它似乎并不理解人类对字符串的差劲记忆力,总是重复自己那毫无意义的名字,可怜巴巴地想让我以姓名来称呼它。

我犹豫了一下,「……有没有名叫『乔』的歌手或歌名?」

这个广场、这个名字产生了某种关联,有隐约的曲调在脑中响起,此情此景突然令我觉得相当熟悉,似乎在某个不知是真是幻的记忆片段里,我就坐在这里,听着广场上的音乐声。

「以 Joe 为关键词查询得出 153328 个结果,您要找的是不是 Joe Cocker、Joe Jonas、Joe Nichols……」T00485LL 欢快地唠叨着,我赶紧摆手加以制止,「不不,我想想……」

音乐声由弱而强,来自我深深的脑髓。

「Joe Brown, Joe Lattice…」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我用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直至一阵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爆发,轰的一声在头盖骨里爆炸,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接收到了短暂而强烈的疼痛脉冲。

「先生?您怎么了,先生?您需要帮助吗,先生?需要我为您叫救护车或者联系家人吗,先生?」T00485LL 欢快地呼喊道,我知道那不是它的本意,毕竟一个语音合成器只有一种基调,最适合售货员的就是这种该死乐天派的语气。

「我没事……我没事。」我深深曲着身子,将头藏在双膝之间,直到难挨的疼痛过去。这种疼痛我一点都不陌生,自从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许多次,我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因头痛而彻夜难眠。医生说我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一如我的心脏——健康得可以活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随着年纪增长,头痛的次数逐渐减少,自从结婚以后,这种电击般的苦刑已经极少干扰我的生活,我也乐于在妻子面前将秘密深深埋藏。

我知道两分钟过后疼痛就会暂时退去,像潮汐暂时远离沙滩,如果此时立刻服下安眠药入睡,就可以阻止下一拨疼痛袭来。但这次我所做的是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机器人的铁盒子摇晃着,「我想起来了!我不知道歌手的名字或者歌的名字,但我想起了一段旋律,你可以通过旋律找到相关歌曲吗?」

「您这样做让我很困扰,先生,通常来说,我们是不太喜欢身体接触的,您身上的汗液对我的皮肤——我是说烤漆——有害。不过我确实能提供哼唱旋律找歌的服务,只需 2.99 元即可,只要激活服务,一份已付费的 APP 拷贝就会出现在您的移动终端中……」T00485LL 轻快地答复道。

我立刻哼出那段曲子。在头痛的黑暗深海中微微发光的是一小段歌曲的旋律,非常简单的曲调,短短两句,没有歌词。在遗忘之前,我将这段旋律连续哼唱了三遍,然后紧张地盯着机器人的显示屏。

「有 15 个近似结果,先生,如果有歌词或者下一段旋律的话……」

T00485LL 犹豫道。

「对了对了,类似于二重唱,不不,我是说两个短句每个都重复两遍……」我立刻补充道。

「啊,这就好多了!」机器人快乐地叫道,「匹配结果是唯一的,这是一首创作于 1911 年的歌曲,歌名是《牧师与奴隶》,作者是乔·希尔,您非常幸运,先生,这首歌的原版录音没有留下,幸好有另一名歌手犹他·菲利普斯在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翻唱的版本,现在为您播放 30 秒试听。」

沙沙的背景噪声响起,接着音乐声传来,伴奏只有一把吉他,一个苍老的男声唱道: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伴随着撕裂般的声响和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记忆的冰山轰然崩塌。「乔」这个名字是一颗铁钉,音乐是将名字敲进冰山的铁锤,小小的裂缝不断扩大,悬浮在记忆之海中的坚硬核心终于分崩离析。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起来了。

乔。琉璃。我的父亲。十年前的那一天。「大卫」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鲜血和汽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日。

我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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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gong588j | 来自北京
手指是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在可预见的二十年之内,纳米机械没有欺骗人类精密触觉的可能。

若你下定决心,随时可以加入手指聊天聚会,加入「以太」无所不在的监视下唯一的、最后的反抗组织,加入虚假世界内的仅有的真实。

手指聊天聚会欢迎你,朋友。

《以太》/ 张冉

第 24 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杰作奖获奖作品

————

我突然想起二十二岁那年冬天的某个午后。

当时,我的右边坐着一对非常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叽叽喳喳聊着天,左边坐着一个胖家伙,抱着一瓶碳酸饮料不停地给自己续杯。我的碟子里是冷掉的鸡肉、乳酪和切碎的甘蓝,如今我已经记不得那些食物的味道,只记得夹通心粉时掉了一些在我崭新的条纹长裤上。整场宴席的后半段,我一直在擦拭长裤上的新月形污痕,留下鸡肉在盘子里渐渐变冷。为了掩饰尴尬,我试图与双胞胎姐妹找个话题聊聊,但她们似乎对大学生活不感兴趣,我也不懂得马尾辫的几种编法。

这场宴会显得极其漫长,一个又一个人站起来无休无止地举杯致辞,我一次又一次随他们举起高脚杯,啜饮苹果汁,明知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的举动。宴会的主题是什么,婚礼、节庆还是丰收?我记不清了。那时,我无数次隔着四张桌子偷偷看我的父亲,他忙于与同样年纪、长着浓密胡须和酒糟鼻的朋友们聊天喝酒,说着粗鲁的笑话,直到宴会结束都不曾向我投来一丝目光。乐师疲惫地将小提琴装进琴匣,主妇开始收拾狼藉杯盘,醉醺醺的父亲终于发现我的存在,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来,嘟囔着说:「你还在啊?叫你妈来开车。」

「不,我自己回去。」我站起来盯着地面说,用力揉搓长裤上的污迹,直到手指发白。

「随便。跟你的小朋友们聊得好吗?」他四处张望。

我没有回答,握紧拳头,感觉血液向头部聚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只是孩子而已,十一二岁的小孩,而我已经二十二岁,即将大学毕业。在城市里,我有我的朋友和骄傲,在那里,没有人拿我当孩子看待,把我安排在一桌儿童中间,也没有人在我的高脚杯中倒满甜苹果汁而不是白葡萄酒;在我走入餐馆的时候,侍者会殷勤地接过我的外套叫一声「先生」,若不小心将通心粉掉在长裤上,我的女伴会温柔地用湿巾擦去污迹……我是成年人了,我想要成年人的话题,而不是在愚蠢的乡村宴会中被当作学龄儿童对待。

「……去你的!」我终于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那年我二十二岁。

我努力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屋子笼罩在对街脱衣舞俱乐部的霓虹灯光芒中。起居室里只有电脑屏幕闪闪发亮。我揉着太阳穴,从沙发上缓缓坐起,端起咖啡桌上的半杯波旁威士忌一饮而尽。这是本周第几次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应该上网查查,四十五岁的单身男人在周日下午窝在家里独自上网直至进入一场充满闪回童年经历梦境的睡眠是否有益于身心健康,但头痛告诉我不必打开搜索引擎就能知道:这种无聊的生活在谋杀我的脑细胞。

喂,在吗?液晶屏幕上 ROY 说。

在。我从烟灰缸上找到半截雪茄,弹掉烟灰,划火柴点燃,斜靠在沙发上单手打字。

你知道吗?他们开了一个讨论组专门讨论如何用肉眼分辨蓝鳍金枪鱼与马苏金枪鱼生鱼片。ROY 说。

你参加了吗?我吐出一口瑞士机制雪茄充满草腥味儿的烟雾。

没有,我觉得它比前一个讨论组更无聊,你知道的,「硬币自然坠落正反面概率长期观察」小组。ROY 打出表示无奈的符号。

可是你参加了那个小组来着。

是的,我连续十五天每天抛硬币二十次,然后将测试结果反馈给讨论组。

后来呢?

越来越趋近常数 0.5 呗。ROY 给了我一个苦笑。

你们根本就知道这是必然结果啊。我说。

当然,可网络如此无聊,总得找点事儿干呢。ROY 说,要不要一起参加「肉眼分辨蓝鳍金枪鱼与马苏金枪鱼生鱼片」小组?

免了,我宁肯去看看小说。雪茄快烧完了,我拿起威士忌酒杯,「呸呸」吐出嘴里苦涩的唾液。

小说、杂志、电影、电视都让我发疯。总有一天,我会被无趣的世界杀死。ROY 打了个大大的句号,下线了。

我关掉对话框,登录几个文学和社交网站想找感兴趣的文章看,但正如从未谋面的网友 ROY 所说,一切正朝着越来越无趣的方向发展。在我年轻时,网络上充满观点、思想与情绪,热血的年轻人在虚拟世界展开苏格拉底式的激烈辩论,才华横溢的厌世者通过文学表达对新生活的渴望,我可以在电脑屏幕前整晚静坐,超链接带领我的灵魂经历一次又一次热闹的旅行。如今,我浏览那么多网站头条与要闻,却没有找到一个值得点击的标题。

这种感觉令人厌恶,又似曾相识。

我点开常去的社区网站,头条新闻乃是「民众在市政府前游行示威抗议钓鱼者对蚯蚓的不人道行为」:视频窗口弹出,一群穿着花花绿绿衣衫的年轻人左手拎着啤酒、右手举着歪歪扭扭的牌子站在市政广场,标语牌上写着「坚决反对切断蚯蚓」、「你的鱼饵是我的邻居」、「蚯蚓和你家的狗一样会感觉到痛」……

他们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吗?就算要游行示威,难道不能找个更有意义的话题吗?头痛袭来,于是我关掉显示器,倒在棕色的旧沙发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2

四十五岁的贫穷单身汉在城市这个庞大资源聚合体中显得无足轻重。我每周工作三天,每天工作四个小时,主要职责是「在满足条件的申请书中挑选出个人情感认同的」。在计算机抢走了大部分人类饭碗的今天,在政府部门以「个人情感」为依据审批特殊贫困津贴的申请书,几乎是份完美的工作,它不需要任何培训背景或知识储备。当局认为,在自动审核通过的众多特殊贫困津贴申请书中挑选幸运者,可以适度体现冰冷规章制度之外的人情味儿,所以聘请社会各阶层人士——包括我这样的失败者——参与此项工作。每周一、三、五的上午,我从租住的公寓出发,乘坐地铁来到社会保障局那间小小的、与三名同事共享的办公室,随后坐在电脑前,把电子印章盖在屏幕中比较顺眼的申请书上。名额时多时少,通常盖三十个印章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余下的时间可以找人聊聊天喝喝咖啡,吃两个百吉饼,直到下班铃响起。

与此前无数个周一相同,我完成了四个小时的工作,打卡后离开社会保障局的灰色花岗岩大楼,走向不远处的地铁站。地铁站门口通常有个单人乐队的表演者在单调的鼓声中吹着刺耳的小号,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个阴郁的表演者总盯着我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几年来我从没给过他一分钱,这让我感到不快。猫抓玻璃一样的小号声果然响起,让我昨天尚未痊愈的头痛蠢蠢欲动,我决心朝反方向走一个街区,去上一个地铁站搭地铁。

上午下了一点小雨,地面湿润,扎辫子的滑板少年飞速掠过,两只鸽子站在咖啡馆的招牌上嘀嘀咕咕。橱窗映出我的影子:身穿过时黄色风衣的瘦削半秃中年人,长着一个与我父亲一模一样的酒糟鼻。我摸摸鼻子,不禁想起久未谋面的父亲,准确地说,自从二十二岁的宴会后就再未见面的父亲。母亲打给我的电话中有时会谈起他,我知道他还住在农场里,养着一些牛,留着几棵苹果树用来酿酒,但酒精毁了他的肝,医生说他没办法再喝酒了,直到有科学家发现了肝癌的治疗方法。说实话,我并没感觉到悲伤,尽管我的红鼻子和宽大的骨架完全继承了他的血统,但我整个后半生都在逃避父亲的影子,避免自己成为那样自私、狭隘与嗜酒的肥胖老头——如今我发现,唯有避免肥胖这一点我做到了。他人生最大的亮点是娶到了我的母亲,而我连这唯一的亮点都没有。

「站住!」一声大喝打断我的自怨自艾。几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人越过车流向这边快速跑来,后面两名警察挥舞警棍跌跌撞撞地穿过刹停的汽车追赶着,其中一名警察吹响哨子,另一人在大声喊叫。

驾驶员的叫骂声与汽车鸣笛声响成一片。我将身体贴近咖啡馆的橱窗。别惹麻烦……父亲络腮胡子中因劣质雪茄而泛黄的牙齿在我眼前闪现。

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撞倒路边的垃圾桶,从我身边跑过,一个、两个……一共四个人。我装作毫不在意,但发现他们都穿着帆布鞋。是年轻人。谁年轻时没有穿过脏兮兮的帆布鞋呢?我低头看看自己脚上黯淡无光的棕色系带皮鞋,鞋面因长时间穿着产生了一道道褶皱,像我照镜子时极力回避的额头上的皱纹。

突然,有人伸出手挡住了我望着脚面的视线,探进风衣兜里拉出我的右手,我感觉手心传来滑稽的瘙痒——那人用手指在我掌心画着什么图案。我惊诧地抬起头来,停在我面前的是第四个黑衣人——身材矮小,兜帽罩住眼睛,他迅速地在我手中画着什么,然后拍拍我的手掌说:「你明白吗?」

「快点!」那三个连帽衫在呼唤,第四个人回头望了一眼越追越近的警察,丢下我向伙伴们飞奔而去。

警察气喘吁吁地追来,「站住!」其中一个声音嘶哑地喊道,另一个口中含着哨子,吹出断断续续的哨音。我确信他们越过我的时候扭头看了我一眼,但两名警官没有说什么,径直挥舞警棍跑远了。

逃的人和追的人转过花店所在的街角,不见了。

潮湿的街道上汽车开始移动,行人穿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我的右手,残留着陌生人指尖的温度。

3

「照旧吗?」我公寓楼下那间餐馆的女侍应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当然。」我不假思索地说,「……等等,再加一份烟熏三文鱼。」已经转身走开的女侍应从肩头比画了一个 OK 的手势。

「有什么事发生吗?鉴于你竟会更改你的食谱。」我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熟人、同样在社会保障局工作的瘦子,带着不讨人喜欢的笑容问。瘦子有一种特质,能准确嗅出每个人身上分泌的荷尔蒙味道。落座后的短短五分钟里,他已经鉴定出一个老处女、一对男同性恋、一个饥渴到可以跟送比萨的小弟上床的中年怨妇、一个手淫过度的用哥哥的身份证买到啤酒的高中生,以及一个性生活和谐的残疾人。

「说真的,一个坐轮椅的人怎么可能性生活和谐?」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凉啤酒。

「瘫痪的部位越高,勃起的可能性越高。」瘦子用长而弯曲的手臂在自己的脊椎上比画着,「而你呢,一定遇到了一个令人心动的姑娘。她是金发,对吗?」他的灰眼珠带着窥探隐私的愉悦光芒。

「扯淡。我下午碰到示威游行,你知道,就是视频中那些呼吁给蚯蚓人道主义关怀的小痞子。」我摇摇头。

「谢谢。」我接过女侍应递来的盘子,肉丸三明治配腌黄瓜,万年不变的晚餐食谱。

「无聊。」瘦子摇摇头,「说起来,你知道吗……『马铃薯』这个词来源于牙买加的阿拉瓦语。」

我恍惚觉得他说后半句话时声音有点奇怪,仿佛嗓子里哽了块什么东西,或许是凉啤酒让我的耳鸣复发了。「不知道。我也没兴趣学习一种已灭亡的语言。」我把腌黄瓜送进嘴里。

瘦子有些惊异地睁大灰眼睛,「你没兴趣谈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正常了。是耳鸣。我得去看看医生,如果今年医疗保险没有超额的话。「完全没兴趣。」我嘴里含着食物嘟囔着。

「好吧。」他失望地低下头,把玩着啤酒杯。女侍应将他的晚餐放在桌上,又将我的烟熏三文鱼递给我。「说真的,你们两个有空的话得出去玩玩儿,比如脱衣舞俱乐部什么的。」她扫了一眼我们脸上的表情,撇撇嘴,走开了。

我和瘦子扭头看看街对面灯红酒绿的俱乐部,没作声。我伸手从他盘子里拿出两根薯条塞进嘴里,将烟熏三文鱼向他那边推了推。「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聊天缺乏有趣的话题?」我说。

「你也有这个感觉?」瘦子惊奇道,「除了我的性能力鉴定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谈论的东西了。我也是这一两年发现聊天变得无趣起来的。」

「也许是我们都老了?」我不情愿地缩回拿薯条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显眼的色斑,刚出现没多久——就像二十二岁那年长裤上的污迹,令人难堪。

「我刚四十二岁!西蒙尼斯四十一岁才赢得威尔士公开赛!」瘦子叫道,右手的薯条在空中飞舞,「一定是单调的工作让我们变成这样,等退休以后一切都会不同,对吗,老兄?」

「但愿如此。」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4

这天晚上,我多喝了两瓶凉啤酒,打开公寓门之后感到一阵阵眩晕。我顾不上洗澡,就直接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床单有一股奇怪的泥土味儿,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换的缘故,可从好的方面说,这种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农场——不是充斥着父亲浓重体味的那个农场,而是他酗酒并开始虐待母亲以前,我、姐姐和母亲安宁生活的平静农场。

记得我和姐姐在新建的谷仓中玩耍,空荡荡的谷仓里充满新鲜木料和泥土的清香,阳光从阁楼的小窗户洒进来,带着妈妈烘焙饼干的味道。

跑累了,我们便倚着墙壁坐下来,姐姐把我的右手拉过去,「闭上眼睛。」她说。我听话地闭上眼睛,阳光在眼皮上烙出红晕。手心痒痒的,我咯咯地笑了起来,想抽回手掌。「猜猜我写的是什么字。」姐姐也笑着,手指在我掌心搔动。「我猜不出来……写慢一点啦。」我想了想,抱怨道。于是,姐姐慢慢地重新写了一遍。

「马?」我看着她,迟疑道。

「对了!」姐姐哈哈大笑,揉着我的头发,「再来再来。猜对五个字的话,我的那匹小骟马让给你骑两天。」

「真的?」我惊喜地闭上眼睛。

手心又痒了起来,我忍住没有笑出声,「这次是……『叫』?」

「是『道』啦,小笨蛋!」姐姐笑着弹我的鼻子,然后蹦起来跑了出去,「谁先回去,谁吃大块的奶油曲奇饼哦!」

「等等我……」

我伸出手臂,睁开眼睛,看到被霓虹灯照亮的天花板,天花板角落有一摊水迹。

楼上那家人又忘记关浴缸水龙头了,这次得让公寓管理员狠狠地教训他们!我想着,发现自己刚从童年的梦中醒来。穿了一整天的衬衣泛出酒精的酸味,脖子和后背因别扭的睡姿而生疼。我花了五分钟从床上坐起来,看看闹钟,现在刚刚凌晨一点。

起床冲澡、喝了两杯水后,感觉好些了,但再没了睡意。我穿上睡衣坐在起居室沙发上,打开电视。

深夜节目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令我感兴趣的内容。换台的时候,我看到右手手背上那块丑陋的色斑,于是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搓着,尽管谁都知道那玩意儿不可能用手指搓得掉。突然,来自手心的微微痒意令我打了个寒战。等等。这种感觉是什么?刚刚梦境中出现过的、姐姐在我手中写出的稚嫩字符……

今天中午,穿黑色连帽衫的人在我手心画出的并不是什么符号。

他在我掌心写字。不,她在我掌心写字。她是一个女人,黑色连帽衫遮住了性别特征,但她纤细的手指不可能属于男人。

她写了些什么?

我忙乱地翻出纸和笔铺在咖啡桌上,尽力回忆手心的触感。中间的一个字是姐姐写过的……没错,这是一个「道」字。

我在纸正中写下「道」。

前面是一个词,她写得很快,非常快。在长期审核申请书的工作中,我发现人们遇到象征美好幸福的词组通常写得很快,并且连笔,比如微笑、永恒、梦想、满足。她写的是一个短词,词性是正面的,有两个原音……等等!是伊甸。没错,耶和华的乐园。

我在纸左边写下「伊甸」。

后面是一串数字,阿拉伯数字,这串数字她写了两遍,我皱起眉头,细细地回忆她手指的每一条运动轨迹。7、8、9、5?不,第一个数字划过我的小鱼际部位,象征末尾有一个折弯,那么是 2。2、8、9、5,没错。两遍,确认。

我在纸右边写下「2895」。

纸上写着「伊甸道 2895」。

显然这是一个地址。我扑到电脑前,打开地图网站,输入「伊甸道 2895」。

页面显示伊甸道在我所在城市的另一端,远离闹市区与金融中心的贫民窟。然而伊甸道并没有 2895 号,准确地说,门牌号到 500 就结束了。

我揉着太阳穴。数字一个个化为皮肤的触觉,在我的掌心画出酥麻的痕迹,我盯着掌心。2、8、9,没有错误。5……哦,当然,也可能是一个 S。我输入「伊甸道 289S」,地图锁定了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它位于伊甸道的中央,在整座城市的边缘,距离我四十五公里。「是了!」我兴奋地一拍键盘站起来,又因头部充血产生的眩晕跌坐回去。

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四十五年循规蹈矩的生涯里,并没有任何穿黑色连帽衫的女士用极其隐秘的方式给我留下联系地址的离奇经历——或者说,我根本是一个没有女人缘的失败者。在无趣的人生里,终于出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无论是荷尔蒙的驱动(如同嗅觉敏锐的瘦子所说),还是好奇心勃发,我都决定穿上风衣,去伊甸道 289S 寻找一些不曾有过的经历。

别惹麻烦,小子。出门前,我在穿衣镜里看见父亲挺着大肚子、手中拎着琴酒的瓶子说。

去你的吧。我同二十三年前一样大步走开。

5

我有一辆摩托车,但久未使用。大学时,我像所有年轻人一样热衷于时髦的玩意儿:最新的手机、平板电脑、等离子电视、能够发电的运动鞋和大马力的摩托车,谁不爱哈雷戴维森和杜卡迪呢?但我负担不起昂贵的名牌摩托,直到二十六岁那年,我终于从一个签证到期即将回国的日本留学生手里买下了这辆已跑了八千英里的黑色川崎 ZXR400R。黑川崎车况好极了,刹车盘如同全新的一样闪闪发亮,排气管的吼叫无比迷人。我迫不及待地骑上车子去向朋友们炫耀,但他们早已玩腻了,坐在酒吧里谈论女人时,外面停着他们崭新的梅赛德斯-奔驰与凯迪拉克。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有什么朋友。我打起领带,骑着川崎摩托去工作,人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和我离经叛道的座驾。终于,我妥协了,将心爱的摩托锁进了储藏室。伴随着年龄增长与不断的职场失败,我转眼间变为四十五岁的单身酒鬼。偶尔在晴朗的天气里擦拭摩托车时,我会问心爱的川崎:老伙计,什么时候再出去兜兜风?可它从不回答我。尽管我一再鼓起骑车出游的勇气,但只要想想半秃中年男人跨坐在流线型摩托车上的丑陋画面,就让我胃部不适——那就像醉醺醺的父亲自以为得体地与每个遇见的女人搭讪一样让我作呕。

我走下破旧公寓的楼梯,用钥匙打开公用储藏室布满灰尘的大门,在一大堆啤酒易拉罐下面找到了我的摩托车。掀掉防雨布,川崎 400R 乌黑的漆面上积满灰尘,但轮胎依然饱满,每个齿轮都泛着油润的光芒。我打开一小桶备用汽油,灌进油箱,拨动风门,试着打火。四汽缸四冲程发动机毫不犹豫地发出尖锐的咆哮,排气管吹出的热风扬起我的裤脚。老伙计没有让我失望。

「该死的,你不知道现在几点吗?!」推车走出储藏室时,一个啤酒瓶摔碎在我脚下,抬头一看,房东太太戴着睡帽在二楼的窗口怒吼着。我反常地没有道歉,而是跨上摩托车,轰了几下油门,轰鸣声在整条街道上回荡。「你疯了?」在房东太太的叫喊声里,我猛松离合,在川崎摩托轮胎发出的吱吱摩擦声与橡胶燃烧的焦臭味里,我兴奋地大叫,飞速将我的公寓和脱衣舞俱乐部抛在脑后。

风呼呼作响,我没有戴头盔,感觉空气把我松弛的脸部肌肉挤成滑稽的形状。为掩饰脱发而留得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但我不在乎凌晨一点的街道上有多少人会目睹丑陋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飞奔,起码这一刻,我无聊太久的人生里有了一点点追求快乐的强烈渴望。

路程显得太短。没等我好好体味飞驰在寂静城市街道的乐趣,伊甸道的路牌就已出现在眼前。我放慢速度,换入二挡,扭头观察门牌号。从地图上看,离伊甸道最近的地铁和轨道电车站点都有两公里的距离——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街区。街道不宽,路边停满脏兮兮的旧车,三四层的老旧楼房紧紧挨着,不留一丝空隙,其中多数显得比我住的公寓楼更破烂。大多数街灯都坏了,川崎 400R 的车灯在黑黢黢的街道上打出一团橘黄光晕,垃圾箱里跳出一只野猫,向我看了一眼,转身跑掉了。

这时我开始冷静下来,思考在夜里横穿城市到不熟悉的街区寻找陌生人留下的奇怪信息这一举动的合理性。每一根电线杆后面都可能跳出手持尖刀的抢劫犯,甚至盗窃人体器官的黑市医生。我希望摆脱无聊的生活——但绝不希望是以尸体照片出现在明天早报头条的方式。

我尽量降低转速,但这里太安静了,川崎摩托的轰鸣声显得比超期服役的 B52 轰炸机还大。幸好这时一个铜质门牌出现在灯光里:伊甸道 289A/B/C/D/S。我停在路边,熄灭发动机,关掉车灯,死一样的寂静立刻将我笼罩。伊甸道两端陷入了黑暗,唯有 289 号公寓楼门前亮着一盏微弱的白炽灯,灯罩在风里微微晃动,发出不祥的金属摩擦声。

该死,应该带一只手电出来的。我后背渗出冷汗。手机,对!手机!我摸遍风衣,在内袋中找到自己的老式手机,摁亮闪光灯,橄榄球大小的白色光斑给了我些许安慰。

我走过去,轻轻推开伊甸道 289 号的大门——这是两扇对开门,没有锁,其中一扇上面的玻璃碎了,但地上并没有玻璃碎片。门内更加黑暗,在手机照明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废弃的柜台,木制柜台后面的墙上贴着纸页泛黄的房间登记簿,说明这里曾经是一家旅馆。右手边是楼梯,我走近些照亮墙壁,只见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A/B/C/D,后面画着个向上的箭头。没有 S。

我用手机向上照去。楼梯通往黑黢黢的第二层,什么也看不到。别惹麻烦!父亲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强调说。我挥挥手,赶走碍事的回忆。手机闪光灯晃过楼梯背后,没有向下的阶梯。通常在楼梯下的三角区域会有一间储藏室,我看到了储藏室的门,门上涂着奇怪的绿色油漆,门把手出人意料地闪闪发亮,显得与陈旧的公寓楼不太协调。

我迈步走向那扇门,旧棕色系带皮鞋在磨损严重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带着回音的声响。黄铜门把手像它的外观一样光滑油润,我试着用力旋转,门没有锁,推开门,长而狭窄的水泥阶梯出现在眼前,在手机灯光有限的视野里,我看不到楼梯通往多深的地下。

没有声音。这里静得像座坟墓。要不要下去?我踌躇了一下,看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剩余电量,稳定心神,拾级而下。

两侧墙壁挤压过来,阶梯仅容一个人通过,我照亮脚下的路,数了大约四十级台阶,面前出现一堵墙壁,阶梯转往反方向继续延伸,我继续前进——或者说,走向地心深处。这算不上有趣的体验,我的心怦怦跳动,眼睛充血,脚步声经过墙壁反射忽前忽后地响起,让我不止一次回头张望。又是四十级台阶,灯光照亮通道尽头一扇虚掩的绿色木门,门上有个大大的黄铜字母:S。门缝中没有灯光射出来。

是这里了,伊甸道 289S。我心绪复杂地考虑了几秒钟要不要敲门,如果把陌生女人传递的信息当作异性邀约,那无论敲不敲门,在深夜两点拜访都是失礼的举动;又倘若那个信息是参加某种秘密组织的暗号,那还有比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境更适合的入会方式吗?我需要一杯威士忌,就算啤酒也好。我舔舔干燥的嘴唇。

我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一片黑暗。我左手高高举起手机,尽量使闪光灯照亮更多的地方。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头骨因头皮的剧烈收缩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我不由自主地扭动僵硬的脖子,左手则像探照灯一样旋转,照出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地下室,墙壁没有任何装饰,管道和赤裸的混凝土遍布四周,空气潮湿而污浊。几十个身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或许有上百个——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手拉着手。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声也轻得像蚊虫振翅。人们闭着眼睛。

灯光照亮一张又一张黑暗中的脸庞。兜帽下,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每张脸庞都浮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没有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应,甚至眼皮下的眼珠都没有滚动。地下室的空气是凝固的,我僵直在门口,喉咙发出无意义的咯咯声。

我急需喝一杯。我的眼前出现父亲手里总是拎着的那只琴酒酒瓶,还有里面哗哗作响的透明酒液。先离开这里。出去,骑上摩托车回到公寓,给自己倒满满一杯波旁威士忌。咽下口水,感觉喉结干涩凝滞,我尽量放慢动作,一步一步退出屋子,伸手想将木门掩上。为了让自己的视线从诡异莫名的静坐人群身上移开,我盯着右手背上丑陋的色斑,下定决心明天就去医院做个该死的激光手术,顺便让医生诊断一下我的幻听问题。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从门那端伸来的手,穿着黑色连帽衫的手臂,手指瘦弱而有力。我感觉全身汗毛一瞬间竖立起来,手机滑落在地,闪光灯熄灭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短时间内我无法动弹,不能思考。一根食指轻轻伸进我的手心,在掌心移动。熟悉的酥麻触感出现了。是昨天中午那个神秘的女人,我几乎能从她的指尖分辨出她的指纹——或者是生物电?我的脑海中读出她正在写的几个字:别怕。来……分享……传递。

别怕?分享什么?传递什么?我是否漏掉了几个关键词?我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手牵着,挪动僵硬的脚步,再次进入寂静的房间。黑暗的空气像黏稠的油墨,神秘的女人拉着我,趟过黑暗慢慢走向房间深处,我害怕踩到某个静坐的黑衣人,但我们的路线曲折而安全,直到女人停下脚步,写道:坐下。

我摸索着,周围空无一物,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尽量睁大眼睛,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女人的呼吸声在右边若有若无地响着,她的左手还放在我掌心,那只手很凉,皮肤光滑。手指移动了,我闭上双眼,开始解读掌心的文字:对不起。以为。懂。不。害怕。朋友。

「对不起,我以为你原本懂的。不用害怕,我们是朋友,这里都是朋友。」用一点想象力,手心的触觉就化为带有感情色彩的句子。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何不用声音交流,但这种感觉也不算坏。恐惧感像阳光下的冰雹一样融化,我渐渐习惯了失明般的漆黑,习惯了手心的触觉。

她凑近我,摸到我的左手,将我的手指握在她的右手心。我立刻明白了,在她掌心写道:我没事,这是很有趣的经历。

慢点。她写道。

我放慢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我。很好。有趣。

学得很快。她画出一个新月形。我觉得那是一个笑脸符号。

你们。这儿。聚会。我写,然后画一个问号。

是的,这是每天的聚会。她回答。

这是什么样的聚会?你们是什么样的组织?为什么找到我?

用手指聊天的聚会,你会爱上它的。我在街上看到你,你冲着玻璃窗发呆,觉得你一定跟我一样,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感觉世界无聊到爆的人。

我?……算是吧。说实话,我确实觉得人生乏闷,不过遇到你以前,从未想到要去改变什么。

那从现在开始。她又画了一个笑脸符号——这一瞬间,我觉得我爱上她了,尽管我从未看见她的容貌,也嗅不到女孩身上应有的香水味道。

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我问。

参加手指聊天的人组成一个环,每个人都与其他两个人连接,用左手写字,右手当别人的写字板,想听什么,想说什么,随你。刚刚为了迎接你,我从环中退了出来。她回答。

我大概懂了。我想了想,但我没办法跟某一个特定的人聊天对吗?我只能对左边的人说话,听右边的人对我说话。

在手指聊天聚会中,没办法的。私下里……随你。

假如——仅仅是假如——我对右边的人感兴趣,那我的右手与他的左手轮流读和写,不就可以单独对话了吗?

那是不被允许的。手指聊天聚会的规则就是保持信息的单方向流通。但你可以创造一个话题传递出去,让感兴趣的人参与进来。

……我不大明白。

比如你想与右边的人聊聊总统,那么可以对左边的人发布话题:「大家觉得总统先生对待外汇储备的策略是否正确」,左边的人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加入自己的观点,或者将问题原封不动地传出去,而作为一个环,话题最终会到达你右边的人那里,他就可以对你表达意见了。手指聊天聚会不是为对话产生的,分享思想、传递观点才是它有趣的地方。有人告诉我,这种形式来自已经消亡的古老网络拓扑结构。

听起来很复杂的样子。我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发明这样奇怪的机制来谈天,网上有大把的开放讨论组,到餐馆里喝杯啤酒聊聊天是更好的主意,但被奇特经历引领到这个神秘聚会的我,不会放过任何尝试的机会,我能够加入聚会吗?现在?

对于初学者来说,环中的信息量太大了,你传递效率低下会导致整个环传导的阻滞。为提高效率,我们在聊天时会使用大量的缩略语和简略写法,你需要时间习惯。她回答,接着用了五分钟给我演示那些专用缩略词。

你不像个初学者。她对我的学习速度深感惊异,画出了个大大的「P」,代表吐舌头的表情。

当然,这是我和我姐姐的小秘密。我想。放心,让我试试吧。

……好吧。我在你左边。现在,我们向前移动三步,那里是环的一个节点,你拍拍右边人的肩膀,他会暂时断开环,然后你用右手拉住他的左手。记住,要快。她迟疑一下,答应了。

我们交换位置,她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带领我向前移动。我隐约感觉到前面人的体温,蹲下去,触到一个人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立刻向右让开位置,我和她手拉手坐下,右边的人找到我的右手,与我相握。

那是一只坚硬、骨节粗大、肌肉发达的男人的手掌,但手指却出奇灵活。我的掌心立刻被快速的书写覆盖了,右边人写得太快,以至于我无法分辨出每个字母,我努力捕捉关键词和缩略词,通过猜测大致了解一句话的意思,脑子还没烙下痕迹,下一句话又汹涌而来——这是手指书写构成的信息洪流,我的皮肤敏感度显然还不够格。我忙乱解读文字的同时,断断续续写给左边的她:……反对党……丑闻……下台风波……秘密警察……逮捕……一段信息只翻译出部分关键词,是我挺感兴趣的一个话题——现在的网络讨论组里从来没人提起的话题。我想加入自己的观点传给她,但下一条信息已经到了。空天飞机坠毁……牙买加。丑闻。液体燃料泄漏。NASA 失去政治支持?俄罗斯攻击。前面是议题,后面是人们的观点。我想我逐渐习惯了接受信息,她说得对,我不算个新手,但左手的几根手指无论如何都不能迅速而清晰地传出资讯,多次尝试以后,我泄气地写了一个「对不起」。

她的掌心凉爽光滑,像我小学时教室里崭新的黑板。这时,她伸出食指,偷偷地在我左手心写了三个字:原谅你。

我能感觉自己的嘴角向上牵起。你刚刚告诉我这是违规的。我写道。

有进步。她明显违规地加上一个笑脸。

6

敲门声把我吵醒。我用枕头捂住耳朵,希望等一会儿敲门人会自己离去,但五分钟后,我不得不套上睡袍,趿着拖鞋走向起居室。敲门声不紧不慢、执着地响着,我从猫眼望出去,一顶警察的大檐帽挡住了全部视线。见鬼。我嘟囔着打开门锁,拉开门,「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你好。」倚在墙上的小个子警察摘下帽子,出示徽章,没精打采地说,「先生,能耽误你五分钟吗?你知道的,例行谈话那一套。」

「好吧,五分钟。」我转身走回起居室,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半杯波旁威士忌。时钟显示现在是周二下午一点半,糟糕的睡眠质量让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我把琥珀色的酒液倒进嘴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电脑屏幕亮起来,ROY 留言道:我参加那个讨论组了,比想象中有趣一点点。

看样子三十岁左右、留着老式髭须的小个子警察毫不见外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左右打量着我的小公寓,「挺不错的地方。」

「二十年前更好些。」我回答。

警察把大檐帽放在我的咖啡桌上,从兜里掏出平板电脑和电子笔,想了想,又丢下,靠在单人沙发上略显无聊地叹口气,说:「连我自己都知道,这种问话半点意义都没有。」

「工作,对吧?」我表示理解。

「好吧,工作。」他皱着眉头,不情愿地抓起平板电脑,「那么……你在社会保障局工作。周一、周三、周五。」他读道。

「没错。」我回答。

「四十五岁,单身。去年因医疗保险诈骗被判社区服务两个月。」他略显惊异地念道。

「是医院没搞清楚我的额度!他们后来道歉了!」我烦躁地解释道。

「昨天深夜一点十二分接到投诉,你打扰邻居睡觉了?」警察懒懒地用电子笔的末端梳理小胡须。

「呃……」想起昨夜的经历,我突然没来由地一阵紧张。警察登门会不会与「手指聊天聚会」有关?尽管我没觉得一群人坐在黑暗中抠对方的手心有什么违法的地方,但直觉告诉我,什么也别说。保守这个秘密。别惹麻烦。就像父亲常常对我说的那样。「……我喝了点啤酒,醒来以后骑摩托车出去兜风。就这样。对邻居的投诉我深表歉意。」

「哦。骑摩托兜风。」没什么干劲的警察在平板电脑上写道,「男人的浪漫,我懂的。那就这样。没问题了——你知道,对精神衰弱的老太太的投诉,我们向来不太当真,但总得例行公事走一趟,是吧?」他站起身来,把大檐帽夹在腋下,将电脑和笔塞回口袋。

「结束了?」我不敢相信地站起来。

「感谢您的配合。」警察干巴巴地说着标准用语,转身出门。我端着威士忌杯子送他出去,在关门时,小个子回头抬起黑眼珠看了我一眼说:「对了,你骑摩托没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吧?」

「……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当然没有。」我立刻回答。

「哦,你的摩托车在城东南方向脱离了摄像头的监控。一定是条风景独特的小巷,是吧?虽然目前犯罪率达到半个世纪以来的最低点,但做这行你就知道,世界上还是存在各式各样的坏人的。祝今天好心情,先生。」他似笑非笑地拍拍我的肩膀,扣上大檐帽,点头致意,然后走下公寓楼嘎吱作响的木头楼梯。

我反锁屋门,靠在门上急速喘气。警察真的掌握到了什么信息?她和神秘的「手指聊天聚会」是什么非法组织?对了,我这个笨蛋!我拍拍脑袋,想起昨天中午遇到她的情形,她和她的伙伴们正在被两名警察追赶。

我需要再次见到她。话题千奇百怪、令人兴奋莫名的手指聊天聚会在凌晨三点结束,穿黑色连帽衫的人们依次默默地离开伊甸道 289S 简陋的地下室,我与她在人群中失散,但我遵守聚会的规则,没有大声喊她——后来发现,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需要再次见到她。

7

上线后 ROY 已经离开,我叹口气,关掉电脑。手指聊天聚会从午夜十二点开始,我从未如此急切地等待天黑,不停地起立、坐下,切换电视频道,坐在马桶上发呆,反复看表。为消磨时间,我从保湿盒里取出珍藏许久的玻利瓦尔 2 号雪茄,将昂贵的铝管打开,用雪茄剪小心切开茄头,划火柴点燃,深深吸一口,慢慢吐出。古巴优质雪茄厚重浓烈的烟气让我感到舒适的眩晕,但很快负罪感涌上心头——三十美元一支的雪茄?这不是我应当享受的。这样美妙的东西应当永远保存在我简陋的保湿盒里,像漂亮的川崎摩托车一样被时时瞻仰。

说起来,我的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开始工作不良,发动机发出虚弱的咳嗽声,我想是化油器老化导致雾化效果下降,老伙计的年纪毕竟不小了。今夜应该用更隐秘、更安全的方法到达伊甸道,我开动脑筋想着,无意识地拨动遥控器切换频道。电视如同网络一样无聊,昨夜聚会讨论的话题没有任何一个出现在电视节目里,更别说那些天马行空的批评和议论。我焦躁不安地吸完整支雪茄(直到烟头烫手),到卧室衣橱里翻出一件学生时代的深蓝色连帽衫,套在身上,扣上兜帽,走到穿衣镜前。

皱皱巴巴的蓝色连帽衫上印着史蒂夫·乔布斯——一个当代年轻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的过时名字——的黑白画像。衣服显得很合身,我的体重自从大学时代后就没有增加过。兜帽里浮着一张苍白的、两腮瘦削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的脸。男人试图挤出一个微笑,配着大大的酒糟鼻,显得有些滑稽。

所以我才如此想念手指聊天聚会。在一片漆黑里,谁也不用看见谁不讨人喜欢的脸庞,有的只是手指的触感和书写思想。我想着,掀开兜帽,把头发仔细地向右边梳,却怎样也掩不住半秃的天灵盖。

天色终于暗下来,我把奶酪放在饼干上叠成高高一摞,压紧后送入烤箱,又开了一瓶啤酒,当作简易晚餐。奶酪在胃里燃烧,我怎么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悸动,穿着连帽衫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这时,电视新闻播出一个穷极无聊的家伙举着硕大的标语牌在市政府门前抗议的消息,现场围观者很多,但似乎没人参与到他发起的示威中去。我想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两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身影。是他们吗?我丢下遥控器,扣上兜帽,决定出去看看。

地铁里人不太多,有些人佯装盯着屏幕上的广告,偷偷打量我和我连帽衫上的史蒂夫·乔布斯。

「那老头儿衣服上印的是谁?」

「我想是个宗教领袖,像吕克·茹雷那种。」

「……那又是谁?」

两个十五六岁、留着时兴的蘑菇发型的年轻人低声谈论着。

你们说对了一点,无知的小子。我把兜帽压低了一点。在我们那个时代,乔布斯就是宗教领袖,直到移动互联网变得恶俗无聊、人们丢掉复杂的智能手机回归基础通话功能的大变革到来。

半个小时后,我来到市政广场,明亮灯光下的草坪中站着那个举着标语牌的人,牌子大得吓人,用红红绿绿的颜料涂写了几行字迹,看不太清。我的视力也在衰退,这和幻听一样,是饮酒过度的后遗症?母亲在电话里曾说起,我的父亲现在瞎得像只鼹鼠。我想象不出那个大胡子、红脸膛、拥有强壮手臂和结实大肚腩的粗鲁汉子如今是什么模样,也没有兴趣知道。

一群人远远站着围观,几个警察靠在警车上嚼着口香糖,滑板少年在台阶上玩花样,电视采访车前,记者与扛着摄影机的家伙聊着天,示威者显得有些孤独。我走近些,半眯起眼睛看标语牌,上面的红字是:壁炉燃烧木材是造成温室效应的元凶!下面的蓝字写着:拆毁一个老式壁炉,延长地球一天寿命。

我皱起眉头。第一修正案就是为这些无聊的话题准备的吗?手指聊天聚会中那些犀利的观点都到哪里去了呢?我走近围观的人群,试图找出黑色连帽衫的踪迹,但这时,警察走上前来以草坪维护为由请示威者离开,人群也随之散去,我没能在其中找到熟悉的影子。几个警察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其中一个举起手指指我衣服上的头像,另一个恍然大悟,并大笑了起来。我立刻转身离开。

我不由自主地乘坐地铁向城东出发,在环线最东端的地铁站下车,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伊甸道 289 号。」

「伊甸道?」出租司机嘟哝着,「希望小费够多。」

车子拐入小路,街区越来越破旧,路灯也渐渐稀少起来,随着出租车停在黑暗的伊甸道中央,我的紧张和希冀水涨船高。「考虑搬家吗,老兄?我知道几家不错的旅馆。」司机接过车费,替我打开车门。

「不必了,我喜欢安静。」我下车,关上车门,挥挥手。出租车的尾灯亮起,接着迅速变小,消失在深深的夜里。

现在是晚上九点,伊甸道依然寂静得像一座坟墓,我走近碎掉一扇玻璃的 289 号大门,想了想,推门而入。

我知道我来得太早了,可些许等待会让今夜的聚会更加有趣。同昨天一样,我的心脏怦怦跳着,不同的是,兴奋代替了恐惧。在摇晃的白炽灯的照明下,我找到楼梯背后的小门。拧开黄铜门把手,狭窄而深邃的四十级楼梯出现在眼前。我没有手机,当然也没有手电,我整理了一下兜帽,闭上眼睛,走入渐渐黑暗的地下室。

一、二、三、四、五……三十九、四十。面前出现一堵墙,楼梯在此转弯。我摸索着,伸出右脚试探,找到向下的台阶,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双脚落在平坦的地面,前面应该是挂着铜质 S 符号的绿色木门,我满怀希望,伸出双手。

手指摸到的,是冰冷的水泥。

记忆出现偏差了吗?我努力回忆昨夜的经历,楼梯的尽头有一扇门,仅有一扇门。不会错,我清楚记得黄铜 S 字母的光泽。我移动脚步,左右试探,两边都是混凝土墙壁,正前方原本应该是门的地方,也是一堵粗糙的墙壁。楼梯的尽头,竟然是一个死巷。

我感觉血一下涌上头部,耳朵开始发热,头痛再次袭来。冷静,要冷静,我对自己说,深呼吸,做个深呼吸。我摘掉兜帽,长长地吸一口气,地下阴冷潮湿的空气涌进我的肺,让我过热的大脑稍微冷却了一些。

平静了几分钟,我再次试图寻找那扇消失的门。没有任何痕迹表明这里曾经出现过一扇门,凹凸不平的墙壁刺痛我的指尖。我颓然坐下。

你的朋友们去哪儿了?父亲的脸出现在黑暗中,带着漫不经心的放肆嘲笑。住嘴!我叫道,把脑袋埋进臂弯,堵住自己的耳朵。我说过了,别惹麻烦。父亲抹去嘴角的酒渍,呼出臭烘烘的灼热气息,他揽着姐姐的肩膀,姐姐明亮的蓝眼睛中蓄着透明的眼泪。母亲在一旁哭泣。住嘴!我尖叫道。你已经十八岁了,现在滚出我的房子,找份工作,或者去上你那该死的大学,我没有责任再与你分享我的牛肉浓汤了!父亲咆哮着,将衣箱扔在我脚下。姐姐躲在厨房里流泪望着我,母亲无动于衷地端着锅子。住嘴!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你没办法准确计算时间。我或许做了一个噩梦,也可能根本没睡着。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每一个关节都因长时间蜷曲而发出呻吟。现在我想做的是,回到我小小的公寓,喝一大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把我昨夜荒唐的梦境全部忘掉,把手心残留的触感全部忘掉,把手指聊天聚会这个荒诞不经的名字全部忘掉。

我迈出左脚,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滚动两下,亮了起来。白色光斑一瞬间照亮了狭窄的空间——那是我昨夜丢在门前的手机,我那独一无二的、被当今时代唾弃的老式智能手机。

那不是梦。我立刻找回了全身的力量,拾起手机。电量马上就要耗尽,但足够让我仔细检查凭空出现的墙壁。没错,这堵墙是崭新的、由快干水泥临时砌成的,在墙壁下方接缝处我发现了被掩埋一多半的木质门槛。门还在,只是被试图隐藏秘密的人保护起来了。我敲敲墙壁,水泥的厚度在我的破坏能力范围之外。

穿黑色连帽衫的人不是我的幻觉,他们只是换了聚会的地点,忘了通知我而已。我有些欣慰地自我安慰道。

我在那里等到凌晨两点,没有人出现。我走上地面,步行到两公里外的地铁站,在那里找到一辆出租车回公寓。我一步一步走上嘎吱作响的台阶,心情乱糟糟的,但周三上午还要工作。打开公寓门之后,我想的是赶快喝杯酒冲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我愣在门口。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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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gyunaaa | 来自辽宁
2005年第三期的《科幻世界》上刊登过一篇我认为非常好的武侠题材的科幻,叫《天道》,印象非常深刻,可惜电子版很难找。找到以后跟大家分享一下。
感谢评论,就是这一期:http://ed2000.com/ShowFile/9231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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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ewlong | 来自北京
推荐几篇个人比较喜欢的作品:《扶桑之伤》、《屠龙之技》、《永夏之梦》、《饿塔》、《百鬼夜行街》、《六道轮回》、《虫巢》、《基因源》、《双生忆》、《第九站的诗人》、《村庄里的高塔》、《日落了,却没人写诗》。
此外还可以参考历年“银河奖”获奖名单,基本囊罗了当年最优秀的科幻作品。
以下是历年银河奖获奖名单:
1986年度(首届)
【《科学文艺》部分】
◆甲等奖
《勇士号冲向台风》吴显奎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缪士
《盗窃青春的贼》孔良
《青春的眷恋》杨志鹏
《远方来客》魏雅华
◆乙等奖
《盖尔克敢死队》王水根
《死囚之欲》丁宏昌
《代人怀孕的姑娘》万焕奎
《金魔王》泮云强
《偷不走的机器》晓建
《冷冻人体俱乐部》李镇
【《智慧树》部分】
◆甲等奖
《柳暗花明又一“鸡”》迟方
《陶博士和电子锁的悲剧》王晓达
《失踪的航线》刘兴诗
《绿色狂想曲》洪梅
《恶梦》黄人俊
◆乙等奖
《启动新的节奏》席文举
《金亚斌与“NQ”》郁越
《白痴》吴岩
《梦幻银行》王亚法
《禁锢》宋宜昌
《神秘的声波》张静
《异类》陈鹰
1988~1989年度(第二届)
◆一等奖
《在时间的铅幕后面》谭笑客
◆优秀作品
《伊甸城的毁灭》资民筠
《别进入禁区》嵇伟
《天火》魏雅华
《我借少女一双眼睛》覃白
《天道》韩松
《遥远的记忆》海子
《遥远的星空》姜云生
《水兽》崔金生
《倩女还魂记》洪梅
《难圆玫瑰梦》绿杨
1991年度(第三届)
◆一等奖
《太空修道院》谭力覃白
◆二等奖
《雾中山传奇》刘兴诗
《一个戊戌老人的故事》姜云生
◆三等奖
《女娲恋》晶静
《火山口上的大脑基地》汪洋啸
《证据》刘继安
《生死第六天》吴岩
《故土难离》金平
1992年度(第四届)
◆一等奖(空缺)
◆二等奖
《光恋》何宏伟
《坠入爱河的电脑》征士
◆三等奖
《等你一千年》石坚
《行星巴士》袁英培
《波儿》雷良锜
《遗物钓鲨》绿杨
《梦幻世界》江猎心
1993年度(第五届)
☆科幻小说奖
◆一等奖
《亚当回归》王晋康
◆二等奖
《无际禅师之谜》王志敏
◆三等奖
《戴茜救我》柳文扬
《雪陆星》牛小哲
《电脑魔王》何宏伟
☆科幻美术奖
◆一等奖(空缺)
◆二等奖
《空战》程国英
◆三等奖
《蘑碟》金霖辉
《机械兽》胡晓宇
《飞碟降落黄星》钟嵘
《太空小女神》虞敏杨俭朴
1994年度(第六届)
☆科幻小说奖
◆特等奖
《天火》王晋康
◆一等奖
《平行》何宏伟
《朝圣》星河
◆二等奖
《智慧病毒》孔斌
《丘比特的谬误》袁英培
《圣诞礼物》柳文扬
◆三等奖
《魔瓶》严安
《空中袭击者》绿杨
《失去记忆的人》裴晓庆
《撞击》孙继华
☆科幻美术奖
◆一等奖
《返祖》阿恒
◆二等奖
《天鹅湖》金霖辉
◆三等奖
1994年第1期《科幻世界》插图 马宁
1994年《科幻世界》封面设计 邹萍
1995年度(第七届)
☆科幻小说奖
◆特等奖
《生命之歌》王晋康
◆一等奖
《沧桑》吴岩
《泪洒鄱阳湖》韩建国
◆二等奖
《没有答案的航程》韩松
《信使》凌晨
《太空抢险》李博逊
◆三等奖
《超脑》赵如汉
《远古的星辰》苏学军
《寂寞长天》村砚
《“幽灵”列车》苏晓苑
☆科幻美术奖
◆一等奖
《世界之窗》陈颖
◆二等奖
《飞碟树》张世君
◆三等奖
《狩猎》余舟
《杨地人马座》金霖辉
1996年度(第八届)
◆特等奖
《决斗在网络》星河
◆一等奖
《西奈噩梦》王晋康
《火星尘暴》苏学军
◆二等奖
《网络帝国》宋宜昌 刘继安
《伏羲》江渐离
《我要活下去》刘维佳
◆三等奖
《克隆之城》潘海天
《为了凋谢的花》杨平
《全息传真机》杨冬成
《梦境》李学武
1997年度(第九届)
◆特等奖
《黑洞之吻》绿杨
◆一等奖
《七重外壳》王晋康
《桦树的眼睛》赵海虹
◆二等奖
《谁是亚当》周宇坤
《天骄》云翔
《红舞鞋》米兰
◆三等奖
《毒蛇》柳文扬
《猫捉老鼠的游戏》陈兰
《谁胜谁负》王海兵 萧川
《一个老流浪汉的自述》昆鹏
1998年度(第十届)
◆特等奖
《豹》王晋康
◆一等奖
《会合第十行星》周宇坤
《猫》凌晨
◆二等奖
《MUD—黑客事件》杨平
《高塔下的小镇》刘维佳
《风之子》高薇嘉
◆三等奖
《时间的彼方》赵海虹
《这一刻用尽一生》凌远
《飞越海峡的鸽子》何海江 饶骏
《偃师传说》潘海天
1999年度(第十一届)
◆特等奖
《伊俄卡斯达》赵海虹
◆一等奖
《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
《异域》何宏伟
◆二等奖
《黑暗中归来》潘海天
《笑吧,朋友》唐晓鹏
《潮啸如枪》星河
◆三等奖
《心灵密约》周宇坤
《来自远古》于向昀
《超越永恒》李梦吟
《心歌魅影》王麟
2000年度(第十二届)
◆特等奖
《流浪地球》刘慈欣
◆一等奖
《橱窗里的荷兰赌徒》李兴春
《爱别离》 何夕
◆二等奖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陈位昊
《我想回桂林》黄孟西
《三十六亿分之一》姚鹏博
◆三等奖
《异手》赵海虹
《一线天》柳文扬
《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小青
《邮差》王亚男
2001年度(第十三届)
◆银河奖:
《全频带阻塞干扰》 刘慈欣
《替天行道》 王晋康
《大角,快跑》 潘海天
《蜕》 赵海虹
《盗墓》 王亚男
◆读者提名奖篇目:
《乡村教师》 刘慈欣
《废墟》 失落的星辰
《诡础》 王亚男
《心中的香格里拉》 韩治国
《棋谱》 李忆仁
《是谁长眠在此》 柳文扬
《来看天堂》 刘维佳
《故乡的云》 何夕
《战神初航》 北辰
《薰衣草》 杨玫
2002年度(第十四届)
◆获奖篇目:
《六道众生》何宏伟
《中国太阳》刘慈欣
《水星播种》王晋康
《马姨》Shake Space
《日光镇》杨玫
◆读者提名奖篇目:
《朝闻道》刘慈欣
《吞食者》刘慈欣
《一日囚》柳文扬
《西天》程婧波
《生存实验》王晋康
《瘟疫》燕垒生
《宝贝宝贝我爱你》赵海虹
《植花演义》赵永光
《饥不择食》李嚣
《天下之水》韩松
2003年度(第十五届)
◆银河奖:
《伤心者》何宏伟
《地球大炮》刘慈欣
◆最佳新人奖:
《春日泽·云梦山·仲昆》拉拉
《寄生之魔》罗隆翔
◆读者提名奖篇目:
《饿塔》潘海天
《唯美》未明小痴
《诗云》刘慈欣
《山海间》罗隆翔
《思想者》刘慈欣
2004年度(第十六届)
◆银河奖
《镜 子》 刘慈欣
《关妖精的瓶子》 夏 笳
◆特别奖:
《天 意》 钱莉芳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
(美国)洛伊斯·比约德
◆读者提名奖:
《审判日》 何 夕
《异天行》 罗隆翔
《圆圆的肥皂泡》 刘慈欣
《冰上海》 呼 呼
《潜入贵阳》 凌 晨
2005年度(第十七届)
◆银河奖
《赡养人类》 刘慈欣
《天生我材》 何 夕
◆最佳新人奖:
《深度撞击》 谢云宁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
(英国)达格拉斯·亚当斯
◆读者提名奖:
《一生的故事》 王晋康
《卡门》 夏 笳
《情尽桥》 燕垒生
《寂静之城》 马伯庸
《天堂里没有地下铁》 韩 松
2006年度(第十八届)
◆特别奖
《三体》 刘慈欣
◆杰出奖
《终极爆炸》 王晋康
《昆仑》 长铗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
(加拿大) 罗伯特·索耶
◆读者提名奖:
《上校的军刀》 韩文轩
《我是谁》 何夕
《废楼十三层》 柳文杨
《归者无路》 迟卉
《囚魂曲》 罗隆翔
2007年度(第十九届)
银河奖科幻部分
◆科幻小说奖
《永不消失的电波》 拉拉
《674号公路》 长铗
《在他乡》 罗隆翔
◆美术作品奖
2007.2期《科幻世界》封面画 李涛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奖
(英国)尼尔·盖曼
◆读者提名奖
《泡泡》 王晋康
《假设》 何夕
《天雷无妄》 燕垒生
《祖母家的夏天》 郝景芳
《后冰川时代纪事》万象峰年
2008年度(第二十届)
◆科幻小说奖银河奖科幻部分
杰作奖:《扶桑之伤》 长铗
优秀奖:《永夏之梦》 夏笳
《活着》 王晋康
◆美术作品奖
2008年第八期封面画 李涛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奖
(英国)尼尔·盖曼
◆读者提名奖
《虫巢》 迟卉
《基因源》 冯原
《袋鼠》 林川
《湿婆之舞》 江波
《玻璃迷宫》 尹冰峰
2009年度(第二十一届)
◆科幻小说奖银河奖科幻部分
杰作奖:《时空追缉》 江波
优秀奖:《有关时空旅行的马龙定律》 王晋康
《十亿年后的来客》 何夕
◆美术作品奖
2009年第二期封面画 梁科栋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奖
(美国)乔治·马丁
◆读者提名奖
《屠龙之技》 长铗
《胎动之星》 叶星曦
《达尔文的夜莺》 甘泉
《抽签佯谬》 进麦
《绿岸山庄》 韩松
2010年度(第二十二届)
(日期为文章在《科幻世界》上发表期刊)
银河奖特别奖
《三体III:死神永生》 刘慈欣
杰作奖
《人生不相见》 何夕 2010.12
优秀奖
《百年守望》 王晋康 2010.10
《百鬼夜行街》 夏笳 2010.8
读者提名奖
《伪人算法》 迟卉 2010.5
《双生忆》 五十弦 2010.1
《昔日玫瑰》 长铗 2010.11
《笼中乌鸦》 崖小暖 2010.6
《永夜之星》 叶星曦 2010.6
2010年度最受欢迎的外国作家奖
【美】乔治·马丁
美术作品奖
《安娜的花》 梁科栋 2010.10
2011年度(第二十三届)
银河奖特别奖(奖金10000元)
《与吾同在》 王晋康
优秀奖(奖金5000元)
《无尽的告别》陈楸帆 2011.11.
《雷峰塔》因可觅 2011.12.
《第九站的诗人》刘水清 2011.09.
提名奖(奖金1000元)
《杀死一个科幻作家》夏 笳 2011.12.
《永别了,舰队》叶星曦 2011.01.
《村庄里的高塔》罗隆翔 2011.04.
《您好,异星人陪聊》廖舒波 2011.03.
《伶盗龙复活计划》汪彦中 2011.05.
美术奖(奖金5000元)
2011.09.《科幻世界》封面 李双跃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
【美】保罗·巴奇加卢皮 《发条女孩》

2012年度(第二十四届)

杰作奖(奖金10000元)
- 张冉《以太》(2012.09)
优秀奖(奖金5000元)
- 何夕《汪洋战争》(2012.02)
- 宝树《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观看》 (2012.01)
读者提名奖(奖金1000元)
- 陈楸帆《犹在镜中》(2012.12)
- 江波《移魂有术》(2012.05)
- 迟卉《大地的裂痕》(2012.10)
- 墨熊《绿海迷踪》(2012增刊)
- 汪彦中《症候》(2012.05)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奖
-【美】大卫·布林《陶偶》
美术奖
- 高灵(《科幻世界》2012年3期封面)

2013年度(第二十五届)
最佳长篇小说奖
王晋康《逃出母宇宙》
最佳中篇小说奖
张冉《起风之城》
最佳短篇小说奖
江波《梦醒黄昏》
阿缺《收割童年》
韩松《老年时代》
最佳新人奖
陈梓钧《海市蜃楼》、《爱尔克的灯光》
最佳翻译奖
胡纾《女巫复仇记》
最佳美术奖
刘军威(鲨鱼丹)《科幻世界》2013年11期、12期封面
最受欢迎的外国科幻作家 刘宇昆《人生百味》

2014年度(第二十六届)
最佳长篇小说奖
空缺
最佳中篇小说奖
张冉《大饥之年》
宝树《人人都爱查尔斯》
最佳短篇小说奖
吴岩《打印一个新地球》
桂公梓《金陵十二区》
陈梓钧《卡文迪许陷阱》
最佳新人奖
索何夫
最佳美术奖
王安妮
最佳编辑奖
杨国梁(拉兹)、杨枫
最佳图书奖
韩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宇宙墓碑》
最佳引进图书奖
(美)吉恩·沃尔夫 新星出版社 《新日之书》
最佳相关图书奖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 译林出版社 《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说》
最受欢迎外国作家奖
(美)刘宇昆 
特殊功勋奖
刘慈欣
第27届(2015年度)
最佳原创图书奖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
最佳引进图书奖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基里尼亚加》
译林出版社《火星救援》
最佳相关图书奖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三体>中的物理学》
最佳科幻游戏
腾讯《雷霆战机》(网址:http://lt.qq.com)
最佳翻译奖
孙加
最佳新人奖
犬儒小姐
最佳美术奖
鲨鱼丹
最佳编辑奖
科幻世界杂志社 李克勤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宋齐
最受欢迎外国作家奖
【美】格雷格·贝尔
最佳长篇小说
《天年》 何夕
最佳中篇小说
《太阳坠落之时》 张冉
《机器之道》 江波
最佳短篇小说
《晚安忧郁》 夏笳
《巴鳞》 陈楸帆
《应许之子》 犬儒小姐
特别功勋奖
杨潇
谭楷

第28届(2016年度)
1、最佳长篇小说奖:
  《银河之心Ⅲ·逐影追光》 江波
2、最佳中篇小说奖:
  《闪耀》 陈梓钧
  《电魂》 犬儒小姐
  3、最佳短篇小说奖:
  《浮生》 何夕
  《铁月亮》 夏笳
  《莫比乌斯时空》 顾适
  4、最佳新人奖:
  钛艺
  5、最佳美术奖:
  《科幻世界·译文版》5期 兰世韬
6、最受欢迎外国作家奖:
  【美】迈克尔·雷斯尼克Michael D. Resnick
  7、最佳原创图书奖:
  《天父地母》 四川科学科技出版社
8、最佳引进图书奖:
  《量子窃贼》 四川科学科技出版社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 新星出版社
  9、最佳相关图书奖:
  《外星人的手指有多长》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10、最佳编辑奖:
  李克勤 邹禾
  11、最佳科幻翻译奖:
  空缺
  12、最佳网络文学奖:
  《重生之超级战舰》 彩虹之门
  13、最佳改编文艺作品奖:
  《<三体>舞台剧》
14、最佳科幻游戏奖:
  《星盟冲突》
  15、最佳科幻团体奖:
  四川大学科幻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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