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脚上划了道四公分的口子。
起因是这样的:我去学校洗澡,拖鞋崩了,右脚向体内侧飞出,砍到排水口,大脚指骨下便有了绀的豁口。没有机会细看,我姑且以为排水口是生锈的,伤口使我的静脉折断。我急忙跷起腿在舆洗台上,挤了些黑的血,然后尽力拧干毛巾,捆在伤口上,但毛巾上大量的水分或是模糊了我的紧张感。我提上拖鞋,推开几个人,踉跄到外面的坐椅上坐下,解下毛巾,检查伤势。
血流的多,我将才临走前,便瞥见我胯下红鲜的印痕后曳着流苏般鹅黄的稀释过的尾。我届时自个凝血不好,这种伤有几率要我的命,便打算用自个的医疗与久病成医的常识来止血。我手头没有绷带,只有一对换下的袜子,干净的袜子我是舍不得浪费的,我不需要抑制感染。但就算只是对袜子,目前的我也难有力去获取一只,因为装袜子的柜子离自个有一米多远,而我不想再走着,地板极滑,不可再出什么岔子了。于是我在用毛巾压抑伤口的同时,在川流的人潮内逡巡,要找到人来愿帮我。最后我看到自个平日相处不善,但却是同班的同学。尽管惊疑,我此处别无他法,只得硬头皮搭话。
雨。我呼他小名,他忙着甩干上衣,似未听我发声。我便又以极坚实,且略带哀恳的声音呼了他大名。他终于肯从衬衫上移开视线,但也不过有头扭过来的趋势,似乎马上又要归回的。请帮我拿一下那个储物柜内的袜子,因为我要止血,我受伤了。我叹道。
他便唐突地别过头来,大抵见我的话是真的。嘟囔着你会在这洗澡的言辞,替我寻了那韧带来。我立刻用其中一条裹实伤口,另一条缚在踝上,勒紧到感受明显的血管鼓动,又对那同学说,我裤袋内有笔,为我找来。他找来交给我,以怜悯的语气问我如何?我微颔首表示问题不大。用笔茎塞进肌肉与绷布的间隙中,旋转致密。这才有点安心,剩余的衣物套上,刹着拖鞋摇晃地挪出学校的澡堂。
本打算就这么回去上课,毕竟天色已晚,晚自习将开始,医务室的人可能已下班。路上有不少迎面来的人,不过均未撞上我。我尽力保持平衡走路,目前想来当时居然未觉痛楚。我移动到教学楼的长廊下,却发现自个的血已经洒在瓷地板上有斑驳的红点了。而教室在二楼,正巧又遇到了同班同学,便嘱托她向老师说明我的状况,而后我便又耗些时间去医务室内。
生厌的是,送务室在建设楼的二层,可贺的是,校医还没下班。我要感谢这位在校医面前狂呕狂吐的低年级学生,拖延了这宝贵的时间。我一进室内,校医便发觉我拖着来的右腿,不过或是冷漠的脸色。
我自主来到消毒台前坐下,自个打开伤口上的包扎,黏稠的血饼洎下来。校医本是漫不经心地持含碘酒的棉签来,大概是打算消全毒便完事的。但只瞥了一眼我的伤势,她的脸色立马铁青起来。她丢下棉签,回身找了一瓶双氧水,我想是这医务室里最多容量的罐子装的双氧水。她取来一台盆凳在我翘在消毒台上的腳下,将一整瓶药水浸凌下去。带丝的血液稀释为类似红墨水的物质落下,我的伤口又源源不断濡出鲜源。
亏你还会止血,校医感慨,转而无奈地说,你最好去医院处理,打个破伤风。嗯,你班主任是谁?
我在校医准备停当后,又一跌一撞去教学楼的办公室。又可厌的是,办公室的位置亦在二楼。可贺的是,我脚还未初入教学区贺,班主任特派的同学早冲来几近将我搬上去。我们没什么交集,但目前他们对待我,竟然能把我这个宽胖的庞然物搬上楼呵。
入了办公室的时候大约看上去或是很机灵的,其他教师见我都友善地发笑。我斜一立,班主任便张开臂迎上来,脸上一改往月的严肃,只有心疼与一忽厌弃,乃终究没有抱我。
她说,发现我居然在晚自习不现身,以为我罕见地迟到,却未料到在受苦。听了这言讼,我还在疑心之前的嘱托是否带到,班主任又补充道,已经给我父亲打电话,他一小时后能到。
班主任问我今晚能不能就处理好返校,我极模棱两可地说,要看具体情况。于是班主任塞给我一张浅蓝的单子,我便猜到是事假单。她叮咛我,最迟明天中午要返校,因为下午她有两节数学课,都是不好学的导数。我笑意浅着,用指尖剥弄一下那蓝单翘起的角,被我的汗水泡断了。我就口唯诺几声,笑迷迷地去了。
掐了表,已一台钟头矣。便拾了装作业的袋,缓慢挪到讲台上,对自我管理会的成员挥了假单,便又缓慢地走到对边的尽头,开门,出门,走远。我感觉有段时间全班人都向我行注目礼。我下楼,目前开始总是有些伤口撕扯的痛楚。
用走三步歇一步的方法走动,实在是效率低下,但我总不能莽撞开路。在夜色中走,有了昏黄的灯光也令人心动,或不如说,那路灯反而长了恐怖的气氛。校园的栅栏外头,是城市的灯火通明,高大的建筑物上装饰着三原色混合的斑驳的光点,头顶有两个血窟窿似的在有节奏地闪,建筑物形成建筑群。而我脚下的路,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以中央的黄线为分界,朝外的已被建筑群的主色蚕食,绿到发紫,里头或是钝的土黄。走在路上需要镇静的,灌木丛沙拉一响,我心一缩,窜出一头三色猫,和着夜色又融化,大底是夜里饭堂不开张,无学生喂它,便独身打食去。又走些,远方有巨人似的大吼,像极持话筒在主席台上训话的体育组组长的嗓音,我心一紧,再谛辨时,却是学校在建设的工地的锯锉声罢了。经过桥上时,唐突有水声从脚底滑过,我心一悸,转念也明白,是鸭子成心吓我,它们本养着用来除水藻的。
后知后觉地来到宿舍门口,老远便望着宿舍值务室的光圈,但近到跟前才发觉自个到达了目的地。我扑着踱进值务室,值务室的管理员不戴老花镜也极近看到我的行动有异,便问我如何了?我一五一十说完,她便对我这位素不相识的学生有怜悯的色泽了。她接来我的事假单,颤巍扶上眼镜,又启开古朴的深蓝的文件夹,似认为我急用,便急在纸上划了墨字,以至于纸张破裂。
我从管理员手中拿来粉的出门证明,在我的道谢与她的关怀的余音下,把之前的路又踏破一遍,幸亏我平日不会刻意记下什么,否则这遍路途会枯燥许多,虽说光影会改变一成不变的景象。我只直向那白光走去,比周围的灯光更亮,是校门口的白炽探照灯。从远处就辨认出门口有两个保安,一台穿长袍的女人,以及我的父亲。我略掩不住心头的喜悦,疼痛居然此时克制不住我的步迈。然而比我脚力更快的是那女人,我本以为她是其他人的家长,但在我还未接受沐浴白炽光的半路上便用手示意以截阻我,我不解地站定。那女人便深吸气,劈头盖脸地问了令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她且问,同学,你有没有问题?
我知法守法,我刹那是这么想的,但立刻意识到这大概是学校安全部门的人。我用尖的目光蚕食这女人,脑中寻找,一刻才依稀想起半年前食堂里吃出蟑螂时似乎也是她负责这事的,好歹有一面之缘,便装作很熟知的样子,窘迫地回她,啊啊,问题不大。
她又很伶俐地质问我,是在浴室里受伤的吗?我长望父亲阴霾的面孔,极真诚地点头。女人接着问,被什么东西划伤,伤在哪里?我支吾,伤在右脚下,至于被什么,东西割伤,是被有锈的翘的铁板割伤。她就极肯定说,是排水口割的,而你们洗澡除非摔倒,否则脚伸不到那去。她若使我信服,也令自个信服似的,又补充道,那浴室的格局我明白的!仿佛真事使话语千金百倍。此时父亲已冷阴着脸走来,女人不知觉而连着问,我因何种因素摔倒。我实话实说是拖鞋质量不好损坏,才起这样的争端。
父亲郁然地咳,女人脸上的乌云便消去一半。她当然向我父亲再复述一遍我回应的话,可能带杂些安抚与恭维的话。我们的浴室没有甚么设计上的问题,是你儿子的拖鞋滑了,这也是无法避规的吗,意外而已。女人这么最后声明。
父亲晃手中钥匙串,有铿然动静。我便如巴甫洛夫的狗似的自动归附到他身边。走也,后头四院,打破伤风,我瓮着鼻,凉风使我鼻音加重。父亲便用比我还闷的鼻音表示同意。粉的据证经由父亲转手给保安,保安泼笑着打开侧门供我们出去。女人见我们离开,便再呼喊,要我早日康复,十分不阴暗地洒落脸上愁云后轻巧走了。
出大门,套上挡风的帽,上电动车。父亲带头盔便也上车,风驰电掣。我的双眸被更亮的霓虹沾污,但耳畔却安静,只有风声,直到我触到父亲因咽口水发出的定音鼓的回肠。我缩头暝目,依既往例史,我每每因病因伤而离校,他总用刻薄毒痛的言辞摧残我的心灵,所以我下决心要收拾淫风滥雨。
但父亲一开口,却令我懵伫。他竟问我,我伤口多长多深?这不禁使我一刻感到不爽,但心底又溢出熔岩的幸存感与归属感。我顶着风头答,五公分长,不知多深。他顷表
示反对,用极质疑的叹惊的口吻,五公分,脚上的疼痛有这么长?那四公分罢,我不清楚。我慌了阵脚,只能如此答了。当然伤口真有五公分长。
然后我又处于更加更加明亮的灯光下。这是医院,离学校极近,以至于我父亲无机会问更多话。我从大门口蹦跶地去挂号,再蹦跶到诊室。间有护士问我是否借轮椅,我十分硬气地谢绝,她便九分得意地笑,以为我是个正经太郎。业界里总有人评价我是思维高超表现幼稚的,事实上我只是以为那轮椅顶不住我超重,不如装幼稚,但我终归来到诊室内,不借助外力。
出诊的是老白发的医生。他见我活气地飞进以为我没甚么事。拆了鞋,看半只鞋里的血块,略为难道,亏你能这么轻松蹦来。拆了纱布,届时血已不再流,只有殷的痂,血这时还流我折合也死了。看伤口,他皱眉又松,触诊,看样更安心了。便肯定这不过皮外伤,血流多不过刀口不及骨头,于是无必要缝针,但破伤风还要打的。
父亲由于车钥匙未拔便匆匆出去。我蹦着取药,虽然天色晚,但急诊的药窗仍开的。便挥了药瓶和注射的离心管回输液大厅。药瓶里是涂伤口用的银离子抑制剂,违反药忌口服了几毫克,无甚么味道,许是剂量忌。于是做皮试,我十多年未做皮试,但看样和抽骨髓的步骤有叠合,至少要标记入针于,接下我就开了作业做。
我父亲赶回来,寻我在大厅的椅上,忙问我注射完毕没有。我白眼他,说我在皮试,半小时后才可正式注射,他便蔫然,坐在我左边。我把伤腿凳在好腿上,睨前方对坐的人,手指尖上有粉笔灰,大概是学校的教师,但本校内也未见过,不知是我人际不行,或是真的是隔壁几家学校的人。右方的母亲形象,与右方的右方的孩子是绑定的。这母亲的女儿便着本校的校服,而且不同我只着校服内袍,她穿的为黑黄的外皮,是高中三年级的无误,于是莫名其妙的聊起来。
大约是那老教师先开口,问我为何在这。我实诚地答,那母亲也就接话,问我是今日放假了吗?我迟疑,说不是。那母亲便切实地再问我,而她女儿从一堆试卷中举首来,白了她母亲一眼,认为我是二年级的。的确我是二年级生。于是她又沉下头动笔,她的她却毫无灰心地执忧地和我聊新高考方案。凡是这届高三都支配新高考的热点,加之周二时高中三年级生才结第一次统一考试,对我们这第二批实验品的劝告也情理,但我的确听倦烦了。耐不过这身为母亲的叨唠,只好陪笑着硬头皮聊下去。不过不久叫号到我去肌肉注射,于是有机会抽身了。
原谅我。我确实十多年未打过肌肉针,并不是刻意要流氓,请怪我幼稚罢。一台护士持了针筒,要我坐上垫毯,略扒下裤子好落针脚进去。我依照行事,而后是九重的九分的友爱的笑浪。她的眉弯得厉害,说,没让你扒到这么下,便令我脸红地又提上许多,反激她们更畅笑,又将我比为正经太郎?这也好,我想,医护平日紧张很,能笑笑最好。但也抱怨,不讲明度量,犹如不谈剂量的毒性一般要流氓,我又不是叶藏那样的取乐艺人!这么幻想时,嗤嗤笑,而后,我便从嗓音中漏出弱音的促喘,因为我未承想一针下去是那么酥麻。于是再笑。甚而有下面的患者也附和着,我不得不又不十分完全地赧然一次。
我回座位,可以与麻雀行动相媲美。我父亲又问我,能返校否?我又白他一眼,因为还要再等半小时不适。我才坐,那母亲欲发声时,我母亲也发声打断了她,有点遗憾。父亲把手机递与我,母亲自手机那头极劈头盖脸问我,血流的多不?要归家不?要换用棉拖鞋?种种问句,令我侅溺。我只能够边听她话边回她话,但她罕见对我唠叨这么多非负面的东西,我还以为母爱使她清醒。比及结束通话时,应为返校的时候。便收拾着离去,又是一阵风掣电驰。
显然我这么快回校是令全班学生大为震惊的。第二节晚自习下课时,自我管理会的同学,便是先前同去摄影的,问我做何去,而后有几位愿意来调侃我一二,例如说我明日晨跑不必参加令人好生羡慕,不过也没有人坐在我桌角上,但于我很受用了。
走回宿舍的效率很低,但迎面的是爽和的晚风,我的内心是十分舒快的,脚上的疼痛似乎又轻了。我想,只是受了伤,便那么令他人为找动容吗?我素知自个为人乖张虚戾,由于过激的言论与行为不受人待见,然而人的母性,好奇心与同情心(不是同理心)却在我肉体受挫折时挽救我的精神。我走在路上,有以前的同班见我如此,问了大概,乃有劝我养伤的,乃有祝我安康的,亦有惋惜我伤势不能参加足球联赛。于我而言便登峰造极地受用。
第二天,我未跑步。中午吃饭却是买着吃的,在我们学校跑不快的无资格吃热饭,而近五百米的距离我撑不起。拌一跤,有人讥笑,无事发生。
第三天,早上便购好三餐的饭食,但中午就连晚上那顿一并吞下,无事发生。休法定假回家待了一日,返校,脚部的疼痛化为了隐匿的电流似的,但校医又准时下班,终于凭一瓶银离子抑制剂没有化脓。闲了几日,去晨跑了。几日不跑,体格都虚。伤口咽而裂开,流了血,但终于无事,没有认为旧伤复发有多严重。于是乎又去打联赛了,但缺席一段时间再加人,便分配到敌人阵营,帮敌人攻击朋友但终于输,我什么也未获得。
今天距受伤有两周左右了。我以为伤口浮肿也销去,便回学校浴室洗澡,
但忘却是哪个排水口歃了我的血液。热水冲在伤口上,有被粗而短的头发丝扎在肉里的触感,便叹气,放下脚,自顾自的洗了。当我羞答答,湿淋淋地从内室挪回大厅,望见雨正巧未看我一眼便扬长而去,我的心头有异样的伤搔动着。
要不我再给自个开一刀?
二一年三月十日 弱鱼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