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读日本纪实文学《饱食穷民》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几年前读的宫部美雪的社会派推理小说《火车》，当时还在想，是不是社会派的作家都会从纪实文学汲取灵感，因为其实只要换一台角度叙述，带入独立角色经历时代动荡，完全就可以撑起一部“人物命运与社会发展同呼吸”的社会派小说。
《绝叫》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小说采取了三种叙事方法——
第一种叙事手法不多见，我是第一次读到，即“第二人称叙述”，所有陈述都用“你”来开展，一开始感到很新鲜，好像自个变成了全知全能、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对女主角阳子的一生评头论足，读到最后才惊觉这一叙事手法的高超之处。
第二条叙事线是由女刑警绫乃支撑起来的，她作为刑事课强行犯组的巡查部长，受命负责“Will Palace 国分寺单身公寓内一女性孤独死”案件，随着调查深入，绫乃发现死者是阳子，为了查明阳子看似平凡的一生背后的真相，两人有了不止于平行关系的交集，所以，我认为这本书应当算双女主作品。
然而，对绫乃的经历描写我却不太明白有什么用，只是为了刷旁观者对种种社会异象的认同感吗？或是说单纯就为了凸显绫乃和阳子一样，摆脱社会评价，活成了自个理想中的样子？如果有读懂的童鞋，欢迎交流~
第三条叙事线则颇有画外音的质感，包括客观的实时报道、对嫌犯八木的审问记录等，最初的感觉会比较跳脱，因为与阳子线的叙事时间并不同步，而是超前的，到后来会给人一种“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想继续阅读”的惯性，非常容易刹不住车，我自个昨晚刚买这本书，今天中午就一口气读完了。虽说题材不新颖，但编排过于精彩，必须力荐！
个人更喜欢里面的书面
先解释一下为啥叫《绝叫》吧，作者把答案写在书皮上了——
怀才者的自怜是天鹅的挽歌，平庸者的崩坏是野兽的绝叫。
女主角阳子就是个典型的平庸者，平庸的长相——鼻孔微微朝天，眼距偏宽，或是个立体感欠缺的圆脸；平庸的智商——相比起弟弟小纯学什么都特快的天赋异禀，她学习平平还一无所长；平庸的家境——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只能说是温饱不愁。
如此平庸的她，从小就遭到了母亲的嫌弃——“其实我想要男孩子”，这句评论像针一样刺进阳子的心里，一辈子都没能拔出来，弟弟小纯出生以后，更是完全夺走了母亲的爱，阳子得到的只有否定和忽视，这也是为啥她如此渴望被需要、被认同，一度走上了歪路。
小时候没有得到父母的爱，长大后更是活得惨淡，我在读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人未免太惨，什么坏事都给她摊上了，作者也真是牛逼，啥破事都往她身上撂，既然整不死、就往死里整，仿佛要把她逼到绝境做困兽之斗，才配得上“绝叫”二字，才有置死地而后生的翻盘……这么一想，剧情设计其实有点做作的。
最早，阳子的家庭条件不差，父亲铃木康明是建筑公司的中层领导，20世纪70年代，地方都市的开发进展得如火如荼，尽管第二次石油危机连带着引发通货膨胀，但父亲的薪水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家四口住在三美市住宅区的独幢房屋里。母亲铃木妙子身为家庭主妇，负责全家的日常起居，尽管并不是处处尽心，但整体还能担任好贤内助的角色，作为团块世代，她早早就接受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设定，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弟弟铃木纯罹患阿斯伯格综合征，学习能力优异，但十分不擅长与人相处。
这个普通的家庭是如何分崩离析的呢？
首先是弟弟纯的离世，他在学校遭到霸凌，最终不堪忍受选择了自杀，母亲妙子无法接受儿子的离开，死活不接受纯自杀的结论，还跑去学校的老师、同学那里找原因。没有人想担责任，也就没有人愿意说真话，宁可共同创作一幅《小纯理想死亡图》，这也导致妙子在多年以后都沉浸在“小纯到这个年纪应该怎样了”这样的幻想中。
尽管和弟弟的关系不算好，但心思细腻的阳子很能感受到纯的压力，自那以后，她时不时会看到纯化作自个小时候最爱的一条金鱼，以灵魂的形态出目前身边，对她讲述自个对生命的种种理解，我认为这是阳子“超脱”的一部分，跳脱了她平庸的存在，从更高维度看待自个的经历，如果她不具备这部分“超脱”，最后也无法迎来新生。
然后是父亲的失踪，1991年阳子上高三的时候，泡沫经济大崩盘，昔日繁华转头空，许多公司倒闭，无数人失业、流离失所、自杀，这背后是无数个家庭的破碎，铃木家也未能幸免。康明盲信股票投资能带来高收益，以债补债亏空了数千万，又因为年过五十被公司裁员，他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失踪来逃避债务，留下妙子和阳子母女俩靠变卖家产还债。
妙子转头就投靠了舅舅，抛下阳子一人艰难求生，书中是这么写的——
你自认为斩也斩不断的牵系，竟然轻轻松松就被你母亲折断了。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妙子全然没有把阳子当成自个的孩子，说抛弃就抛弃，比扔垃圾都快，在如此缺乏爱的环境长大，无怪阳子为了得到一点温暖就会奋不顾身，太容易受骗了。
阳子过上了独居生活，靠当客服养活自个，这样的日子平淡却十分寂寞，幸运的是，她和自个的初恋山崎重逢了，也确实过上了幸福生活，但很快就在山崎的漫画家梦想破灭后，迅速回归了惨淡。
从结婚到离婚，两年多的时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阳子孑然一人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行，但她因机缘巧合成为了一名保险推销员，看到这一发展，我立刻就想起《饱食穷民》里对21世纪初保险行业的描述——
疯狂鸡血的工作环境、PUA能力一流的上司、一切以业绩指标为导向、极高的人员汰换率、为了冲业绩反复自掏腰包导致负债累累的推销员……
以上全部阳子都遭遇了，不仅如此，人情牌用光之后，她还走上了用身体交换保单的歧途，为她之后的进一步堕落做下铺垫。
在这一环节，有一台人物的出现特别有趣，仿佛是为了反衬阳子的平庸，她就是佐田百合惠，一台以巧舌如簧的话术和高人一筹的心理战术拿下高业绩的推销员，佐田的出现加速了阳子的堕落。
佐田这个角色的塑造比较扁平，典型工具人，但这一节的人生对比很有趣，我想如果拿佐田的视角来写小说，那就是爽文，可惜《绝叫》一书里容不得一台幸运儿，只有苦命人才能入镜，所以她很快就“华丽退场”了。
为了养活习惯了奢侈过活的自个和快要老年痴呆的母亲，阳子毫无意外地成为了卖淫女，又毫无意外地包养起了牛郎，这一段发展过于自然，缺上下半截都会让人觉得不对劲，但之后的发展有了意料之外的展开，阳子和Kind Net组织相遇了。
Kind Net打着“非营利组织”的名号，实则为压榨游民最后一分生存价值的流氓团体，他们的盈利手法非常简单——找到游民A，带着A去找相断电构申请领取最低补助，A拿到补助以后，他们就以保障游民的基本生存为由收取大部分保障金，每个月只留一点点钱给A自个支配。
Kind Net的领头人叫神代武，一台彻底改变了阳子生存原则的男人，如何改的我不细讲了，不剧透，结果就是阳子加入了这一非法组织，并以结婚杀人骗保为生。
这一过程中，阳子看明白两件事。
第一，神代只把其他人看成“牲畜”，做出再疼爱的样子，该杀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杀掉；第二，人类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其本质就是自由。
对于第二点的领悟，书中是这样写的——
世界是自然现象的集合体，星球的运转轨迹早已注定，万事万物的结局也早有定案。没有分歧，没有选择，只是一条单行道，而人类就是在单行道上滚动的石头。
这就是神眼中的世界，但人类不是神，无法预知万事万物的结局。换个角度想，就是任何事都未成定局。身为无知的人类，反而能逆转早已注定的命运。
无知又无能为力，不就代表选哪个选项都没差别，因此选择范围无限大，这就是自由。 这是阳子和纯的灵魂的最后一次交谈，也是她与内心“超脱”那一部分的最后一次交谈，阳子选择了自由，选择不受任何人束缚的活下去，至此，她的命运开始发生翻转。
剧情的发展随着阳子的选择，也变得不落俗套起来，她联合八木杀死了神代，又成功夺取了一台“被弃之人”的身份（这里很像《火车》里提到的情节，身份冒用是泡沫时代背景下的畸态一角）。
故事的最后，她不再是铃木阳子，在第一人称叙述和第二人称叙述并行的那几章，尽管混乱，读来却让人心中震颤，“我”杀死了“你”，一种新的存在诞生了。
我感到作者叶真中显对于叙事完整性是有执着的，但凡是在书中出现过的角色，都给了一台交代，不论是突然失踪的铃木康明（阳子的父亲）或是身为卖淫女的琉华，叶真中显让每一台角色都发挥出了全部作用，为完整展现他所看见的日本社会黑暗一面的全貌作出了贡献。
当然，阳子的结局也交代了，这个小彩蛋就等细心的读者自行发现啦。
我打算再读读叶真中显的其他作品，比如《冰冻的太阳》《死亡护理师》，相信也会很精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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