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电视机机
一台黑白电视机机
小芳在堂屋里唠叨着:”这些破烂早已过时了,还要它干嘛?“
我在楼上,佯装没有听见小芳的絮叨。戴着口罩、手套,全副武装的,在积满烧饼般厚灰尘的衣橱书柜前,整理已尘封了几十年的老物件。
二月二,龙抬头。久未联系,巳是村书记的发小王强突然打来电话说,老家要拆迁了,让我务必回去一趟。
周末,太阳刚一露出笑脸,我便和老伴小芳驱车赶往二百多公里外的家乡。临上车前,还没上学的孙子,吵着闹着要一同前往,小芳说,孙子都整五周岁了,还没回过老家。我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在孙子的欢呼声中,车子轻快地向南飞驰。
老屋,经历几十年岁月杀猪刀似的侵蚀,夹在左邻右舍清一色干净整洁的三层徽派楼房面中间,就象支丑小鸭,蜷缩在天鹅群中,显得十分矮小的寒酸。灰色的瓦棱间长出了手臂长短的杂草,原先雪白的墙面,象是耋耄老人的脸。好不容易打开了生满铜绿的门锁,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惊得院中杉树上的喜鹊“咯咯”叫着,从窝中飞了出去。
门一打开,一股浓浓的霉变味扑面而来,小芳连忙掩着鼻子,拉起孙子,退到车子里去了。我 象个修理工,仔细地查看着家中的每一台角落,望着眼前年久失修的祖居,心中不免自责起来,每年有时间带着老婆、孩子,国内、国外飞来飞去的游玩,为何没时间回到生我养我的家乡,把祖宅打扫打扫。这么想着,走着,脚步停在了里屋的大衣橱前,我从衣橱里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下面,看见一台紫红色绒布套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绒布的正面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依然如新。我费力地把它从橱底给抱了出来。
见我徐久没出来,小芳带着孙子进屋来了。特喜欢看动画片的孙子 ,一见到电视机机,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伸手就要开电视机,我告诉他:“这电视机太年纪大了,不能看了。”孙子失忘地望着已褪了色的电视机,用稚嫩的童声说道:“这电视机太小了。”
我停止了擦拭,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9英吋黑白电视机机,往事如点开了电脑的收藏夹,清晰地浮目前眼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弱冠之年的我,母亲见比我还小一岁的堂弟都订了婚,便着急地四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见了二、三个不错的姑娘,在看了我家空荡荡的三间茅草屋后,就没有了下文。争强好胜的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改变贫穷的面貌。于是,我每天鸡叫头遍就上山了,采草药、挖蘑菇、摘野菜;砍下碗口粗的竹子,拖下山,编成竹席,拿到县城去卖,每天都小有收获。
劳动致富的日子象流星一样过得快,一转眼就到了农历小年。母亲打开永远都锁着的木箱,拿出大部分的积蓄,笑盈盈让我去县城扯几块布,给家每人做二件新衣,顺便再采购点年货过个好年。我悄悄从床头草垫下,拿出大半年来,捉鱼摸虾集攒的全部私房钱,乘上去县城的汽车。
刚进百货商场,就见正对大门的柜台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我好奇地踮起脚尖,只见一位标致的营业员正在给顾客调试荧屏只有书本大小的黑白电视机机。那位身穿着中山装,头梳得锃亮的干部模样的顾客,抚摸着枣红色的电视机机壳,眼睛直勾勾盯着荧屏里播放的动画片,斟酌了许久许久,最终摸了摸口袋,或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我被荧屏里的动画片深深地吸引了,脚象生了根,挪不开步子。就在营业员要关电视机机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问道:“多少钱?”
我洪亮的大嗓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营业员停下手中的活,斜着杏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一身粗布衣服,肩膀上还打着补丁的我,露出一脸的不屑:“280。”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当知道价格时,我的心或是象遭受了电击一样,“咯噔”了一下。这可是我家三个全劳力,在生产队起早贪黑干一年的全部分红收入啊。买?或是不买?我的思想在激烈的斗争着。
营业员见我没离开的意思,又揶揄道:“买不起,就别问。”
也许是营业员的藐视刺激了我,也许是我骨子里就有喜爱新事物的基因,也许二者都有。我一冲动,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还带着体温的钞票。
掌灯时分,我一进家门,顾不得吃饭,在父母的责怪声中,我打开了电视机,男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极富穿透力的声音,磁铁般的吸引了门外一大玩鞭炮的孩子。不大一会,我家买了电视机机的消息,就象送灶神的鞭炮声一样在村子里此伏彼此。乡亲们象赶大集一样,向我家涌来,迅速挤满了整个屋子。清冷的房间,如同点上了旺旺的火盆,立刻暖和了起来。白天都极少出门的88岁太爷爷,也在晚辈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来了,一进门就竖起大拇指,夸我母亲养了个能干的儿子。羞得我脸红得象新春联,连忙给太爷爷让座。隔边的二婶见许多人站着看电视机,悄悄的回家搬来了长条凳子。母亲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父亲和乡邻们寒喧着,张罗着倒茶送水,吩咐我把刚买的、预备过年用的花生、瓜子、糖果悉数端了出来。
那晚, 直到电视机结束,荧屏上全是雪花点了,人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这是我记事以来,我家历史上第一次来这么多客人,也是村里人过的最长的我家历史上第一次来这么多客人,也是村里人过的最长的一台小年。
第二天,太阳还没落山,村子的孩子就象听到上课的铃声一样,齐刷刷来到家里,选个好位置坐好,就等着电视机的开播。以后的每天晚上,家里总是满满一屋子看电视机的人。原先,鲜有来我家串门的邻居、亲戚,有事没事的,也总三三二二聚在我家门前的草堆前晒太阳,八卦的话题也不再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议论最多的或是电视机里的新闻和影片中的情节,母亲总是笑脸相迎,人也精神了,佝偻的腰杆,也似乎直了许多。
大概是腊月二十七吧?天刚黑下来,电视机还没开播,屋里已坐满了大人小孩。门外突然传来二声银铃般的咳嗽声,我忙走出去,只见我的初中同学,村里公认最俊的小芳,正在暗处向我招手。我刚走近她,她就塞过来一件毛绒绒的东西:“给电视机做的罩子。”
我连忙道谢。她用手掩住露出的几粒白瓷般的牙齿,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了 。我心神领会,第二天,就托媒人去小芳家提亲了。
十五刚过。一大早,王强的父亲拎着二瓶酒来到了我家,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支支吾吾的,绕了八道弯,才说出了目的。原来,王强说了个对象,正月十八,女方家父母要上门,想借电视机机回家摆二天,壮壮门面。
父亲明白了王强父亲的来意后 ,不停地搓着冰冷的双手。母亲望着家里越来越多的孩子,老大一会,才缓缓地说:“那你等上午孩子们看完‘大闹天宫’再搬吧。”那神情,象是别人要抱走她的孩子,一百个舍不得。
自那以后,村子只要有相亲的大事,以及嫁女儿、娶媳妇的喜事,电视机机就象菩萨一样,被村里人请去,电视机机再也很少回到我家。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就象虔诚的信徒,不论刮风下雨,也不论春夏秋冬,每晚朝圣般地端坐在电视机机前。
自从有了电视机机后,村子的风气发生了春风润物般的变化,赌博的陋习渐渐的绝迹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几户,见面时也有了笑容。在电视机里,我感知到了从首都吹来的改革春风,方圆十里,我开了第一家山珍收货店,在村子里组织人编竹席,直接送到省城百货店去卖。几年光景,我盖起了全村第一座二层的楼房。同年的金秋十月,在鞭炮声中,小芳做了我的新娘。
在电视机里,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渐渐的,便有了我也要去闯一闯的冲动。终于有一天,正月十八,冲动变成了行动,我走出了生活廿多年的家乡。这一走就是几十年,我在省城安了家,落了户,也有了自个的事业。
“ 嘀嘀嘀”,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当我抱着旧电视机机出来时,只见王强和几个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的发小,正陆续从轿车上下来。目送着我小心翼翼的把电视机机放在车后备厢里。
老朋友相见,不免把酒言欢。在去村民办的农家乐的路上,只轰隆隆的挖掘机正在将农舍推倒,远处的山角下,一座座小山样高的吊塔抜地而起。老远的,就看见饭店的大堂门板样大的智能电视机里,传来群星演唱的歌曲《明天会更好》。 |